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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单万岁!”“即墨万岁!”“新令万岁!”人群顿时狂热地欢呼起来。
“诸位父老兄弟姐妹们。”待声浪平息田单高声道,“大军围城,即墨时时都有城破之危。要坚守即墨,自目下开始。军民人等立即回归营地整顿兵器,青壮男丁即刻到这位将军处登录整编,老民族领、闾长与难民族领、族老及千长以上将军,请留下商讨大事。”
轰然一声,人山人海像淙淙小溪般向街巷分流而去。田单一边下令即墨令府邸的几名书吏确切登录各族人口数目,一边与族领族老将军们一一商讨要立即办理的几件大事。
第一件,城内老民连同难民的所有房屋、财货、粮食并诸般衣食起居器用,一律归公统一调配;自今日始,即墨全城都是军营,百物无一私。
田单沉重地说:“即墨无后援,已是兵家绝地。若不一体大公,只恐怕当不得数月,便会不战自溃。田单苦心,上天可鉴。”说罢转身,立即下令家老报出田氏目下财货。田单部族的六百车物资本来没有什么损失,家老一宗宗报来,粮食、衣物、甲胄、盐铁、药材、干肉等,非但数量大,且都是应急实用之物,若一族逃难,足以支撑田氏族人远走他乡。众人本来对这亘古未闻的“举城大公”尚有踌躇,如今见田单兜底交出举族财货,诸般疑虑顿消,异口同声赞同。
“我还得补上一条,”田单一脸肃然,“理乱用重典。所有财货器用分之于兵民,凭诸位公推十名族老秉公立法,依法度配物。用之于军,则由后军司马奉我将令配给。无论军民,俱可举发不公,但有徇私舞弊者,一律剐刑处死!”
“彩——”众人本是四海聚来,对此严刑峻法却同声喝彩。
这个最大的难关一过,余下的军民混编、推举将军、加固城堡、清点府库、建立兵器作坊等诸般事宜,人人献策异常顺当。雄鸡报晓的时分,诸般大计已经商定就绪,立即分头行事去了。
在此期间,一班吏员已经在即墨令府邸为田单安排好了中军幕府,交由田单的家老与几名心腹执事照料。族领将军们散去,家老用大盘捧上来一整只临淄烤鸡,敦促田单趁热快用,一边忙着去请族医来为田单疗伤。田单却摆摆手叫住了家老,喟然一叹:“族叔呵,田单有负于你老了。”说罢深深一躬。白发如雪的家老愣怔了:“总事……你,你要老朽离开么?”田单不禁一眶热泪道:“族叔呵,举城大公,人人皆兵。田单既受万千生民之托,如何能在身边再任私人?你老与执事们……”老人默然片刻长吁了一声:“大公者无私,老朽晓得。总事疗完伤,老朽去老丁营……”一抹眼泪,老人转身去了。片刻之间,那名随田单奔波列国的族医提着药裢跟在家老身后匆匆来了。眼看着田单清洗包扎完三处刀剑伤,族医说了不打紧,老人深深一躬默默转身走了。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田单久久不敢抬头。老人跟了田氏三代总事,在田单父亲时已是掌事总管了,数十年忠心耿耿为田氏部族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而今垂暮之年,却要去老丁营住通榻大铺做杂役粗活,却教人如何忍心。
长叹一声抹去泪水,田单一把推开烤鸡匆匆出府了。太阳已经到了城头,巡查防务之外,若无大战,今日一定要清点完兵器库。这是目下头等大事。
即墨是齐国东部的一座大城,名副其实的兵家重镇,其根基正是即墨田氏奠定的。田单作为继任族领,对族藏典籍十分熟悉,清楚地记得《田氏营国制》中的记载:“即墨为要塞之城……城下阔于高倍,上阔于下倍;城高五丈,底阔二丈六尺,上阔一丈三尺六寸,高下阔狭以此为准……城外壕沟阔二丈,深一丈,底阔一丈。城墙夯土为体,岩石为表,东西长三里,南北阔二里。”按照如此规模,即墨几乎是战国兵家所谓的“千丈之城,万户之邑”。事实上,在田氏镇守即墨的年月里,即墨也确曾是除了临淄之外的齐国第二大城。
巡视一周,田单发现即墨城雄峻依旧。只是多年太平,打仗也都在西部,居安不思危,女墙箭楼已经多有破损,城外壕沟已经变成了一道浅浅的干沟渠,城墙外层石条也脱落了许多,裸露出的夯土已经疏松得刷刷掉落了。
田单思忖一阵立即下令:“着后将军即刻带领三千兵卒,并发七千男丁,一日之内立即加深西门外壕沟。旬日之内,四面壕沟一律加深至建城本制。作坊土木工匠,一律上城日夜修葺。旬日之内,务使城防完好如初!”中军司马一声领命,立即飞步去了。
查勘完城防,田单带着几名军吏来到兵器库。即墨兵器库占地十亩余,六十余间三丈多高的巨型石板屋分东西中三列层叠矗立,三列之间是两条六丈宽的夯土大道,可并行四列大车运送兵器,规模堪称齐国要塞第一。而今却是满目萧疏,库房尘封铁门锈蚀,大道中荒草摇摇。田单不禁皱眉道:“即墨守军不换修兵器么?”旁边军器司马红着脸惶恐道:“此间兵器库尽皆防守器械,即墨数十年无战,也只换修剑矛弓箭甲胄马具盾牌等,这里……”吭哧着说不下去了。
“全部打开,全数清点。”
“嗨!”军器司马一挥手,看守府库的军吏领着一队老卒连忙快步跑来,一座一座地隆隆打开了库房。
“右列是飞兵械库。”军器司马指着右边大铁门顶端的“飞兵”两个大字。
田单点点头:“是铁蒺藜檑具等一般兵器了?”
“正是。”
“立即调来一千健旺老者,清扫库房,清点兵器,修葺道路,务必使兵器搬运畅通。”田单说罢大步进了飞兵库,逐一查看了大量囤积的锈蚀器械,不禁长长一叹。
这二十间石板库房,囤积最多的是铁蒺藜、铁菱角。这是抛撒在进军要道专门扎伤马脚截杀骑兵的小兵器。蒺藜者,带刺之野生灌木也,遍生大江南北,是再寻常不过的野生草木。远古时期,人们常常将山野之间的蒺藜大量采下抛撒在路面,以迟滞敌方人马。然则临时采摘毕竟不便,于是春秋时期便有了碎木块制作的木蒺藜。《六韬?虎韬?军用》载:“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布)百二十具……狭路微径,张铁蒺藜,其高四寸、广八寸、长六尺以上,(路段布)千二百具。败步骑。”铁蒺藜,却是战国之世有了铁器后的兵家发明——用铁片打造得蒺藜状的尖刺物。墨家长于守城,《墨子?备穴》便有了在地道进出口与城门外、河道大量设置铁蒺藜的战法记载。
其次便是各种檑具。檑者,抛掷杀敌之器具也。檑起源于周代,本音乃是一个“抡”字,即挥开胳膊扔出去,久而转音成了“檑”。因其抛掷之后隆隆若雷声滚动,渐渐正式写成了“檑”或“雷”。《周礼?秋官?职金》疏云:“雷,守城捍御之具。”作为兵器,檑具是居高临下投掷杀伤之兵器的种类名称。依据用途,实际上分为多种名目,最常用者为五种:
其一,木檑。也称滚木,以整段粗大圆木打造,长四至六尺,直径至少四寸,粗则不限;木上镶嵌铁钉铁刺,从城墙连续推下,摧毁攻城云梯并杀伤士兵。
其二,泥檑。以黏土调泥,每千斤泥加入猪鬃毛与马尾毛三十斤,捣熟擀成,每檑长二三尺,直径至少五寸。泥檑干透之后坚硬如铜铁,沉重如巨石,柔韧如皮质,从高空砸下纵经城墙碰撞仍然完好无损。
其三,砖檑。砖窑烧制,整段实心,长三四尺,直径六寸余,用于城头抛掷。
其四,车脚檑。实际是一个巨大的独轮,以质地坚实的硬木打造,轮中心立一带绳孔的木柱,以粗大绳索系之,用城头固定的绞车放下于城墙横滚,专门杀伤蚁附在云梯上的攻城士兵。可用绞车收回反复使用。
其五,夜叉檑。还有一个很是雅致的名称,叫做“留客住”。此檑用一丈多长直径一尺余的顽韧湿榆木为体,榆木周身装五寸长的铁制倒刺或尖刀,两端各装直径二尺的脚轮。两轮带粗大绳索,用绞车沿城墙滚下,可将云梯之敌碾轧钩割尽留尸身。也可绞车收回反复使用。因了威力惊人,所以在士卒中有“厉鬼”之名。
田氏据守即墨之时,东夷之患尚未根除,打造囤积了大量檑具。虽多年无用,然除了木轮朽蚀,却也大体完好。田单稍感心安,立即调来工匠日夜修复。
看完右列,军器司马道:“中列二十间是大器械,清理之后将军再看如何?”
“不,目下看。”田单一抬脚走进了灰尘铁腥扑面而来的石板库。
第一座库房,是城头击打器械狼牙拍。这狼牙拍也是顽韧榆木板为体,长五尺,宽四尺五寸,厚三四寸;板上密匝匝嵌满狼牙钉数百个,每钉长五寸重六两,钉头出木三寸;四面各嵌一道利刀,刀身入木寸半;前后各有两个铁环,贯以粗大绳索,用绞车吊于城上,但有大型云梯登城,高高绞起猛然从外猛拍云梯。
与狼牙拍配合使用的器械是飞钩,用铁链连接四个粗大的钩爪,狼牙拍拍下时,飞钩同时掷向云梯,将其钩翻或拉起悬空。
第二座库房是拒马。拒马者,阻拦战马之障碍物也。夏商周三代便有了早期拒马,即将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镶嵌带刃带刺之尖锐物事(铜刀或石刀)。战国墨家将拒马叫做“锐镵”,《墨子》中专门有一篇《备蛾傅》论“锐镵”战法:蛾傅者,敌军士兵飞蛾蚂蚁般拥来也。当此时,沿途布锐镵五行,行间距三尺,根部埋三尺,尖锥长尺五,可阻敌前进。战国中期,拒马发展为铁矛为头(后世称为拒马枪),以坚实木料为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铁矛,遍布敌来路,使其骑兵不能驰骋。旷野大战,这种拒马数量毕竟有限,很少使用。倒是城池设防,地域相对狭小,拒马大有用处。
第三座库房,是真正的大型器械——塞门刀车。“塞门”为用途,“刀车”为器械。究其实,是打造得一种极为坚固的两轮车,车体与城门几乎等宽,寻常总在三四丈之间;车前有木架三四层,各层固定尖刀若干口,车体有长辕;敌但攻破城门,数十成百兵士猛推刀车塞住城门。《墨子?备穴》篇记载了这种塞门刀车的用途。对于坚守城池的长期恶战,城门难保一次不失,这塞门刀车便是最为有用的救急兵器。
“塞门刀车有多少辆?”田单问。
“三座大库,大约二百余辆。”
“好,看左列。”田单觉得心中踏实了一些。
左列是各种灭火器具与火攻器具。军器司马说,这列库房除了三千多桶猛火油是当年从秦国买来之外,其余都是即墨田氏当年打造的,可惜一直都闲置着。田单心中一阵感慨,他晓得,这个军器司马不会知道他是当今之即墨田氏,淡淡道:“不管何人打造,只要有用便好。”军器司马道:“灭火器具也许用得,火攻器具难说了。”田单道:“看了再说。”又一头扎进了灰尘铁腥弥漫的大石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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