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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兼程到京,投了书。戴侍郎接来一看,大怒道:“胡说,叫他家奴才来见我。”一见来使,便连声骂道:“你家老畜生还有什亲情写书来与我?若是晓得亲情,不该杀内侄了。若说不是你杀的,你该还出凶身来了。我家公子现杀在你家,你主人又寻不出杀人的贼,还赖到哪里去?若要求活,只好再抱个胞胎罢!”邹家人跪求道:“家主人又非挑脚牧羊之辈,也知王法的,焉有大相公数千里而来探亲,从来又无口角,一到即杀之理;求老爷详察,毕竟另有个杀人的在那里。只求老爷姑念亲情,略宽一线,待家主人慢慢去缉访出人来,就是老爷万代恩德了。”
戴侍郎道:“有事在官,我这里也不便回书,也不能宽释。你去对那没良心的主人说,有何法拿得凶人着,有司自然宽释。你主人若拿不着,决要借重抵命的了。不必在此胡缠!”家人回来,对小姐说完,即往监中,一五一十说与邹公知道。邹公也默默无言,叹口气道:“我今生又不曾枉害一人,如何有此恶报?除非是前世冤业了。在戴家,也说得是。既不是我杀的,也该还他一个凶身抵命。我想凶身岂得没有,但我决还不出。如何是好?”一面且用些银子求知县孙剥皮缉获杀人贼,一面打发管家各处察访致死根由不题。
再表红须,自那日祝琪生送他银子,救了赌分之厄,便往北京去寻个头脑,发在兵部效劳。奈严嵩当权,朝政日坏,非钱不行,不能展他的技勇。便回身仍往南来,遇着一班昔年结义的好汉,复邀他落草,劝他还做些没本钱的生意罢。红须道:“将来是个统局,我辈循规蹈矩,原改用处。我今随便随你们去,须得要听我调度。”众人道:“兄是智勇双全的,自然调度不差,我辈焉有不奉命之理。且请到寨中去领教便了。”红须遂随众上山歇了一晚。次日见寨中不成个体统,因道:“咱今来此,必须帮你们兴旺起来,另有一番作为,不可贼头贼脑,以见我等皆仁义之师。一不许逞凶杀人;二不许淫人妻女;三不许擅劫库藏;四不许打抢客商。”众人皆笑起来道:“这不许,那不许,若依兄所言,是佛祖临凡,不是罗刹出世了。叫俺弟兄们去寻哪一家的钱?如非敲梆募化度日了。”
红须道:“有,有。有第一可取的,是贪官污吏的钱。他是枉法来的,取之不为贪。第二可取的是为富不仁的钱,是盘算来的,分些不为过。列位依咱行去,又无罪过,尽够受用。”众道:“不如遵命便了。”
遂过了数日,家人思量出门走走。若要依计而行,除非贪官。且寻个世宦人家,发发利市。照大哥所言,枉法的有银钱是大家用得的。内中一人道:“闻得邹乡宦家里为了人命重情,本主现拘禁在狱。家中六神无主,尽可行事。”一齐皆说有理。是夜,便明火执仗打将进去。各处一搜,并无财宝。径打到内室里,只见一个标致女子在床后躲着,便问她道:“你家做官的,财宝在哪里,快快说出来免你的死。”便把刀在邹小姐的颈上边一吓。惊得邹小姐魂不附体,哭诉道:“我家父亲是做清官的,哪得有钱?况且目下又遭无头人命,衙门使费尚然不敷,连些衣服、首饰,也皆当尽,实是没有。”众人见她如此苦告,难道空手回去不成?奸淫一事,又是大哥所戒。不若将此女带回本寨,送与大哥做个夫人,也不枉走这一遭。遂将邹小姐一挟,带回寨来。
红须见了个女子,便不悦起来,道:“我叫你们不要奸淫幼女,你们反掠回来,是何主意?”众人齐道:“奸淫是遵谕不曾奸淫一个。因大哥寂寞,领这一个回来与大哥受用受用。”红须便问那女子道:“众人可啰唣你么?你是谁家宅眷,可有丈夫的么?”此时邹小姐已惊得半死,哪里说得出一句。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我是邹泽清之女,已许祝琪生为室的了。”红须听得祝琪生三字,便立起身来,吃惊问道:“你既是祝恩人之妻,便是咱恩嫂了。请起坐下,慢慢细讲。”
邹小姐听得叫琪生是恩人,便知有十分命了。红须又道:“果是祝恩人之配,我便立时送你到祝家去。”邹小姐又哭个不止道:“蒙君大德,感激深恩。但祝郎近日遭大盗冯铁头所扳,已在狱多时了。”红须大喊道:“岂有恩人受无妄之灾,咱不往救之理?如此说来,恩嫂且权住在咱寨中,此也自有女伴相陪,断不致污恩嫂。”邹小姐又泣着道:“祝郎有难,义士可以脱得。不知我父亲之冤,亦能脱得否?”红须道:“令尊翁与祝恩人可同在一处么?”邹小姐道:“同在一监的”红须道:“这就不难了。恩嫂且自宽心,待咱明日集领众弟兄去,都取了来就是。”邹小姐此时见红须有些侠气,也不疑虑,随他住下便了。但此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并行,吉凶事全然不保。
却说轻烟因那日到母舅吴家歇宿,不曾被掳。次早回来,见家中如此光景,小姐又被抢去,举目无亲,不觉泪如雨下,大哭一场,死而复生。便对管门的老苍头道:“你且关好门,管着家中,不可放人进来。待我去报知老爷,或递失单,或告缉捕,与老爷商量速差人去查访我小姐下落要紧。”即时走到监口叫禁子开门,到邹公面前放声大哭,道:“老爷不好了。”惊得个邹公魂飞魄散,只道上司文详发下来,想是要斩的了,急急问道:“是何缘故?”
轻烟便将家中被盗、小姐抢失的事细说一番,又哭起来道:“老爷呀,这事怎处?”邹公听她说到小姐抢失,不觉也哭起来道:“清平世界,岂有强盗如此横行的理?前番暗来杀我内侄,今又明来抢我女儿。我之清贫,人岂不知?这强盗不是劫财,分明是要我断根绝命了。杀人抢掳看来总是这起人,岂可不严追速告,但恨我拘系于此,不能往上司呈告。你可与我烦舅子到捕厅衙门先递一张失单,出一广捕牌,便可四路差人缉访此盗啸聚何所,自然小姐消息有了。”
轻烟忙来见舅子,说了这番异事,要他代告之情。吴宗叹口气道:“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老爷实是晦气,偏在这两日又要起解了,如之奈何?”又想一想道:“若要总捕厅去出广捕牌,倒也是便路,但你是一幼年女子,此番不能随老爷去的了,家中小姐又不见了,如何是好?”轻烟听得老爷起解的信,不觉泪如雨下,哭个不休。吴宗道:“事已如此,不必悲伤。你且在我家里暂住几时,看老爷小姐两下消息再作理会罢了。”轻烟从此就住在吴宗家里。不知后会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致我死反因不死词曰:
最险人藏暗里枪,椿椿俱是雪加霜。凄凉难忍伤心泪,哪怕豪雄铁石肠。
怀热血,眼横张,霎时提挈出忠良。谁言巧计皆能就,始信奸谋枉自忙。
右调《鹧鸪和》
话分两头,再将琪生事从前叙起。琪生自那日屈打成招下狱,棒疮疼痛,骨瘦如柴,求生不得,要死不能。一日,父亲进来看他。他抱头痛哭,伤心切骨。祝公跪着强盗冯铁头苦告道:“我父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为扳害到这个田地,绝我宗嗣?就是我儿身死,也替不得你的事。你也是个豪杰,怎要陷平人,害我全家。豪杰之气安在?我儿若有什得罪所在,不妨明正其罪,我父子死而无怨。”琪生不忍父亲苦恼,也跪在旁向祝公哭道:“豪杰料难饶我,也是孩儿命数当冤。爹爹你回去罢,母亲在家不知苦得怎样。爹娘年已高大,不要悲伤坏了身子,不肖孩儿再不能来报豢育之恩,爹爹母亲譬如没生孩儿,割断爱肠罢。这所在不是爹爹来走的,徒自伤心无益。孩儿自此别却爹娘,再无一人来体贴你心,爹爹与母亲自家保重,千万要紧。得替孩儿多多拜上母亲,说孩儿不能当面拜别。”言罢眼中竟流出血来,搂着祝公大叫一声“爹爹、母亲,孩儿心疼死也!”就哭绝于地。祝公搂抱哭唤孩儿苏醒,未及两声,也昏沉哭倒,闷绝在琪生身上。还亏铁头叫唤半晌,二人方醒。
冯铁头见他父子伤心,恻然不忍,不知不觉也流下几点英雄泪来。叫道:“我杀人一世也不曾心动,今见你父子如此悲戚,不觉感伤。是我害却好人也,然与我无干。俱是平君赞害你,是他教我扳扯的。你如今出去叫屈,若审时,我自出脱你儿子。”祝公父子听了喜极,磕他头道:“若是义士果肯怜悯,就是我们重生父母,祝门祖宗之幸。”铁头止住道:“不要拜,不要拜。我决不改口,去去去!”
三人正在说话,恰好轻烟来看老爷,听见隔壁房中哭得悲切,转过来一张,却认得是琪生,惊得两步做一步跌进房来问道:“你是祝郎么?”琪生抬头见是轻烟,也惊道:“你怎得进来看我?”两个又是一场大哭。祝公问道:“这是何人?”琪生道:“话长慢慢告禀。”因私问轻烟道:“小姐、素梅姐好么?”轻烟泣诉:“家中多事,我来服侍老爷,小姐在家被盗掠去。”琪生大叫一声登时昏倒,众人慌忙救醒。琪生哭得落花流水,楚国猿啼,对轻烟道:“我只道你们安居在家,谁想也弄得颠沛人亡。我命好苦!”又道:“伤心哉小姐!痛心哉小姐!”哀声令人酸鼻。轻烟劝道:“君当保重,不宜过悲。但不知君何以亦遭此厄?”琪生恨道:“我不知何事恼了平家枣核钉恶贼!”就指着冯铁头道:“却买这位义士扳我做窝家,备尽苦楚。今日亏这义士怜我,方才说出,又教我补状出脱我。甚是难得!”
轻烟道:“若说这平贼欺心,一言难尽,想必就是为此。待你出来慢慢告诉。”大家说了一会,各人散去。祝公即刻到县前叫冤。孙剥皮不得已又拘来一番,铁头将枣核钉买嘱之情直言告上,自己宁甘伏罪。孙剥皮明知此情,只因受了枣核钉若干白物,怎肯翻招,拍案大怒道:“毕竟是受祝家买嘱!”反将铁头打了二十扳,又将琪生也责三十板。说他买嘱强盗,希图漏网,依旧收监。祝公号痛归家,思欲到上司去告,因没盘费,只得在家设处。谁知到第二日,孙剥皮又受了枣核钉大惠,就着落禁子,在即晚要讨病状。正是:
前生作下今生受,不是冤家不聚头。
再说轻烟次日将晚,又要去看邹公与琪生。母舅吴宗吃得烂醉,从外进来道:“你今日不要去罢。今晚狱中有人讨病状,恐你害怕。”轻烟道:“怎么叫做讨病状?”吴宗笑道:“这是衙门暗号,若犯人不该死罪,要暗暗绝他性命,第二天递一个病死的呈子,掩人耳目。故此叫做讨病状。”轻烟又问道:“如今讨病状的是什么犯人?”吴宗道:“是强盗窝家。”轻烟吃一吓,留心问道:“他是哪里人,姓什么?难道没有个亲人在此,怎么就晓不得?”吴宗暗暗笑道:“痴孩子,这事你娘舅我不知做过多少。怕他什么亲人,他就是本地人,姓祝。他父亲也是个败运乡宦,你看我可怕他一些?”吴宗乘着酒兴,放肆直谈,不怕把个轻烟吓死。轻烟心里惊得发战,眼泪就直流出来。吴宗两手摩腹,又呵呵地笑道:“他又不是你亲人,为何就哭起来?”轻烟忙讳道:“他与我何干,却去哭他?只是为我老爷明日起解,到府中去。愁他那里没人照管,我又不能随去,故此苦楚。”吴宗把头点了两点,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连打两个恶心,就闭住了嘴,强忍一会,又是一个恶心上来,忍不住就直吐呕起来。呕完遂翻身倒在床上,轻烟又对他道:“乘如今不曾动手时,待我去看看老爷来。可怜他明日一去,我就不能服侍他也。”说罢,又哭。吴宗又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来。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不是当耍。我醉了,晚间还要用力,让我且睡睡着。叫小牢子同你去罢。”口才住声,已鼾鼾睡熟。
小牢子拿着锁匙,同轻烟来。轻烟三脚两步,急奔进去,对琪生哭道:“天大祸事到了!今夜我母舅来讨你病状,快作速计较!”琪生惊得魂飞天外,泪如雨下,扯着轻烟道:“你看我如此手扭脚镣,有什法使?你替我快设一法,怎么救我才好。”轻烟心慌意乱,一时也无计可施。两下只是痛哭。
冯铁头在旁问道:“你二人为什只管啼哭?”二人告诉其故,铁头不平起来,向轻烟道:“我倒有一计,可以救得他。只恨没有这几件物事。”轻烟道:“要什物件待我取来。”铁头道:“你去寻一把斧头,一条粗壮长绳,大约要四五丈长。短就两条接一条也罢。再寻两个长大铁钉进来与我,有用处。”轻烟连忙去寻取将来。铁头道:“既有此物,就不妨了。你放心去罢。”轻烟道:“这几样东西,怎么就救得他?”铁头道:“不要你管,包你救得此人就是。”轻烟就倒身拜他几拜,再三嘱咐道:“祝相公性命全在义士,幸勿有误。”转身又向琪生道:“相公出去安身之后,可速设法早来带我。妾以死守待君,幸勿负心。”遂哭别而回。
渐渐天晚,时乃十二月中旬,月色已高。铁头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他臂力甚大,将手尽力只一迸,手扭早已脱下。取斧将脚镣铁锁砍断,连忙去将琪生手扭一摔,登时粉碎,将他脚镣也砍断。二人撬开门,悄悄走到后墙。琪生抬头一看,连声叫苦道:“这般插天也似的高墙怎能过去?”铁头道:“不要忙。”将斧插在腰间,取出绳子,把一头系来住琪生两肋,将那一头系在自己腰上。收拾停当,却取出两个铁钉一边一个,捏在两只手中,扒墙而上。顷刻站于墙顶,解下腰间绳头,握在手内,对琪生道:“你两手扯住绳子,不要放松。”说完,遂双手将绳盘扯,霎时把琪生拢将上来,也立于墙头。略歇一口气,转身向着墙外,又拿着绳子将琪生轻轻坠下,站于地上。铁头叫琪生站开,飞身往下一跳。两个解下绳子要走,琪生道:“且住,待我悄悄通个信与父母知道。”铁头道:“不可!迟则监中报官,闭城一搜,岂不你我俱休!不若逃脱,寻个藏身去处,再商量通知不迟。”二人就忙忙赶到城边。幸喜城门未关,二人出城,也顾不得棒疮腿疼,大开脚步如飞逃难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那吴宗吃得烂醉,一觉直睡到四更天气。醒来揉一揉眼,见月色如银,不知是什么时候,慌张道:“怎地只管贪睡,几乎误却大事。”起来就去拿绳子要走。哪里有半寸?连两个大钉也不在。谁知俱是轻烟刚拿去。
吴宗道:“却也作怪。明明是我放在这里,难道我竟醉昏了?”四下找寻没有,只得另拿一副家伙,忙到牢中,只见铁索丢在一边,手扭瓣瓣碎裂在地,没有半个人影,吓得屁滚尿流,跌脚叫苦道:“我是死也!”跑去看看,门户依然,各房犯人俱在。去看后墙又高,摇头道:“竟飞去不成?如今怎么去回官府?”不觉大哭。去查问小牢子与轻烟,俱说锁得好好的出来。吴宗垂头落颈,眼泪鼻涕,走来走去,没法处置。
一会天明,已有人来带邹公。吴宗只得去报本官。孙剥皮正批发完解差,解邹泽清到府去,又将邹公当堂交付毕。见他报了此信,怒得将案桌一拍,连签筒掼下来,拖下打到五十。叫放起时,已直捱捱地赖在地上,动也不动。你道此老为何这样不经打?只因吴宗年纪已老,愁烦了半夜,又是空心饿肚,行刑的见官府发怒,不敢用情,所以五十就送上西天。孙剥皮见吴宗打死,叫抬出去,另拨一人当牢。一面差捕役缉拿逃犯,一面出签去拿祝公夫妇,兼搜琪生。登时将祝公与夫人拿至。
孙剥皮将信炮连拍几下道:“你儿子哪里去了?”祝公方知儿子脱逃,心中暗喜,答道:“是老大人监禁,怎么倒问罪生?”孙剥皮冷笑道:“你将儿子劫将出来,难道藏过就罢了不成?你道你是乡绅,没法处治你么?且请你监中坐坐,待我请旨发落。”遂吩咐将祝公送监,夫人和氏讨保。
夫人一路哭哭啼啼回来。恰好轻烟送邹公起解回来,半路撞见。闻人说是祝家夫人,见儿子越狱,拿她到官放回的。轻烟遂跟夫人到家。待进了门,上前叫道:“奶奶,婢子见礼。”夫人泪眼一瞧,却不认得。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轻烟请屏去旁人,方细细告诉始末缘由,以及放琪生之事。夫人又喜又悲,致谢不尽,重新与她见礼,就留她过宿。正是:
未得见亲子,先见子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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