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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琪生出京,一路寻访父母、小姐诸人音信。一日,私行巡至镇江,与衙役陆珂、马魁三人装做客商搭船。同船一个常州人,忽问道:“列位可晓得按院巡到哪里?”众人回道:“闻知各府县去接,俱接不着。这些官员衙役吏民都担着一把干系。”有的道:“他私行在外。”有的又道:“按临别处。”总是猜疑,全无实信。琪生也拦口说道:“我也闻说他出巡,已巡到常镇地面,但不知他在哪个县份。兄问他怎么?”那人说道:“我为被人害得父散子亡,连年流落在外。今闻得他姓张,是个极爱百姓的、不怕权势的好官。故此连夜赶来,打情拼个性命,去告那仇人。”祝琪生道:“告的是何人?为着什事?”那人道:“若说起这个人,是人人切齿,列位自然晓得,料说也不妨。就是敝府一个极毒极恶,惯害人的无赖公子。姓邢,不知他名字,只听得人叫他做‘抠人髓’。”众人听见是抠人髓,一船客人有一半恨道:“原来是这个恶人。告得不差。”琪生笑道:“这个名字,就新奇好听,叫得有些意思。”
那人道:“什么有意思!他害的人也无数。我当日原做皮匠。有一女儿,好端端坐在家里。只因家贫屋浅,被他瞧见,他就起了歪心。一日唤我缝鞋,将一只银杯不知怎么悄悄去在我担中,故意着人寻杯。我低着头缝鞋,哪管他家中闲事?却有一个小厮,在我担中寻皮玩耍,寻出这只杯来。他遂登时把我锁起,道我偷他若干物件。就将送到官,打一个死还要我赔他许多金银。你道我一个皮匠怎有金银赔他?竟活活将我女儿带去奸淫。他的婆娘又狠,日日吃醋,倒不怪他丈夫,单怪我女儿,百般拷打。我女儿受不过磨难,就一索吊死。”说到这里,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祝琪生道:“怎不告他?”那人道:“还说告他!他见人已吊死,恐我说话,将尸骸藏过,倒来问我要人。说我拐带他婢,要送官究治。我是个穷苦的人,说他不过,反往他方躲避。直到前月十六日,遇见他家逃走出来的一个小厮告诉我,才晓得情由。竟欲告他一状,出口闷气。”说罢又哭。
琪生道:“事虽如此,风宪衙门的状子也不是容易告的。还要访个切实才是。”那人道:“左右我的女儿吊死了。我在外也是死,回家也是死。不如告他一状,就死也情愿。”众人也对琪生道:“客官你是外路人,却不晓得这抠人髓造的恶,何止这一端?”又是某处占人田产、某处谋人性命、某处谋人妻女……你一件,我两件,当闲话搬出来告诉。琪生又道:“只怕这位朋友不告。若这位告开个头,则怕就有半城人去告他哩。”琪生又问了那公子的住居,放在心上。也不在丹阳停留,就一直行到常州,依旧到码头上关帝庙去歇下。
和尚们齐来恭喜道:“张祝一向在哪里,今日才来,就养得这样胖了?”琪生支吾过来。遂走到殿上来看旧日诗句,只见又添了三首。上前去看,前诗如故。看到绛玉的惊道:“终不然她卖在这里么?不然何以到此和诗。若在此间,定然寻着她。”及看至婉如的,大惊大喜道:“你原来不曾死,喜杀我也。”又想道:“我想那家人决不哄我。这诗决是她迁家进京时题的,死于和诗之后耳。”遂掩面号呼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呀!你为我而死,叫我怎不痛杀。莫非你一灵不灭,芳玉孑来,到此寻我悲痛一会?怪道绛玉也在此题和。自然俱是那时进京时节同小姐在此和的。可见枣核钉那恶贼在那路上,已留心进京卖她。绛玉也先晓得,故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可伤!可伤!”想到此际,把那一片寻访热肠又化为冷水。再看雪娥诗,就一发踊跃叫异道:“好奇怪!你也曾到这里。可怜你身陷强盗,叫我哪里跟寻你?只怪素梅姐姐,向日不在庙中等我,致你珠玉久沉海底。不知今日你还中此否?”心中就欲着人去访。见天色已晚,只得忍住。一会又拍墙哭道:“我这些美人一个个的来此,俱有题和。怎诗倒都与我对面相亲,人却一个不见。我好痛杀也!早知你们俱到此间,不如在此写疏头过日子也好。如今只博得一个空官,要他何用。当初求签曾许我中后重逢,哪知相逢的都是些诗句。原来菩萨神圣也来哄我。”就越发闹起,且大呼大哭。庙中和尚还道张祝出去这几年,病还未好,今日旧病复发。
琪生苦得一夜不曾睡觉,次日老早就起来,只得且理眼前公务。先吩咐一个衙役满城去访邹小姐消息,单着一个在庙中等候。自己妆做个相面的,竟来到邢家门首,只管在那里走来走去。
那邢公子恰好送客出来,见这个人在街上看着门里,走过去复又走过来。遂着家人唤他进来,问道:“你贵姓?是做什么事的?”琪生道:“在下姓张,相面为生。”公子道:“既是一位风鉴先生,请坐下。学生求看看气色。”琪生也鬼谈嘲笑看上一会,胡诌几句麻衣相法,叹道:“可惜。”公子道:“在下问灾不问福。有何祸福但请直言无隐。”琪生道:“在下名为铁口山人。若不怪直谈,请与公子一言。”公子以目注视琪生道:“愿求直言,指示迷途,方可趋避。”琪生遂道:“目下气色昏暗,印堂泪纹直现,当主大祸。”公子道:“可还有救否?”琪生摇头道:“滞色沉重,甚是不祥。”公子毫无愠意,笑道:“人力可以回天。学生只是自己修省,挽回天意,祸自消天。哪有个救不得的事?多蒙先生指教,相金自当奉上,还有便饭,敢屈先生到书房去坐罢。下次就做成个相与,可时常到舍间来,与学生看看气色。”遂起身携着琪生手,往后园来。
琪生暗道:“可见人言不足信。幸是来访,不然几乎害却好人。以后便当细心,不可不察。”二人走进书房,公子与他闲谈观玩一番,又领他各处游玩,领到一间雅致房子里面坐下。那房甚然高深幽静,料谢绝尘事,养高于此。再摆饰些花草书籍,俨似深山,竟是在城山人,一世可忘世务。琪生倏地清凉,怡然自爽。公子道:“此处倒还雅静,就在这里坐罢。”就连唤家人,一个不在。公子对琪生道:“这些奴才一个也没用。先生请坐,学生走一走就来。”公子出得门槛。哪知家人俱在门外等候,皆是做成圈套。忙叫家人将房门紧紧锁上,公子在门外冷笑道:“你道我有大祸。只怕我倒未必,你的大祸到了。你相自己还不准,还来相别人?”
琪生在内叫道:“公子开门。在下还要赶做生意,怎么闭我在此?”公子又冷笑道:“你今生今世,休想出我此门。如今按院姓张,偏你也姓张。既是相士,却单单望着我门里走来走去,独要相我,偏又相我甚是不祥?”琪生道:“在下委是相士。适来冲撞莫怪!”公子道:“你还要瞒赖!哪有相士有这等一个品格。我的相法还比你好些。我就开门,叫你死得心服。”就唤家人把门开了,将他身上一搜,却搜出一颗印来。琪生哑哑无言。公子大怒道:“你还要再抵赖么?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是你来寻我,不是我去寻你。你既来访我,自然不是好意。我也不得不先下手。”琪生哀求道:“既然被你识破,你放我出去,我誓不害你。”公子笑道:“你好不识时务。我焉肯纵虎自伤?”遂将印带在身边,将琪生送进黑房,把门重重锁上。笑道:“任凭你有两翅,也不能高飞去了。”遂欣欣然同家人出去,再设法来送他性命。
琪生在押,房中乌黑,真正伸手不见掌。却是公子有心起的一间暗房:开门则明亮如故,闭户则霎明乌暗。不知有个什么关捩子儿起造的,周围插天高墙,也不知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在里头。今日琪生撞在里中,料知必死。只是在内惊异。正是:
恶人未剪身先死,哪得云间伸手人。
却说绛玉在邢家终日告天求地,愿求保佑再得与祝郎团圆、小姐相会。凡有月之夜,就到后园悄悄望月祷祝。这日正在园中拜月,耳边阿阿闻得慨叹之声甚是凄惨。暗想道:“我今日闻得公子讨大娘喜欢,说做了一件大事。落后又闻得说‘只待三更下手’,莫非又着个什么人在此,要绝他性命么?”遂悄悄走近暗房边窃听。忽然心动道:“这声音却像是我们乡里,又熟识得紧。”就低低问道:“里面叹气的是谁?”琪生听得外面人问,急道:“我是本省张按院,你是何人?快些救我,自有重报。”绛玉闻是按院,暗自踌躇道:“我在此间几时是个出头日子?不若救他出去。那时求他差人送我回家,与祝郎相会,岂不是一个绝好机会。”筹算已定,便道:“我今救你出去,你却快来救我。”琪生连道:“这个自然。你快些开门才好。”绛玉就忙要救他,门又锁紧。幸喜此房离内宅颇远,不得听见。绛玉见门旁有一石块,双手举起,将锁环尽力一下,登时打断,开门放出琪生。赶到月下两人一见,各吃一惊。
绛玉连声道:“你好像我祝郎模样。”琪生喜道:“正是!你可是绛玉姐姐么?”绛玉亦喜道:“我就是!”两人喜不可言。琪生还要问她在此缘由,绛玉忙催道:“公了半夜就着人来杀你!有话待慢慢地讲。你快些走脱,就来救我。若稍迟延,你我二人之命休矣。”琪生就不再言。绛玉急领他到后边,开了后门,琪生飞也似奔到码头上来。此时才至黄昏,城门未关。
那陆珂、马魁俱会在庙中。见月上甚高,老爷还不见回,不知何故也。一路寻进城来,恰好撞见。陆珂悄悄禀道:“小姐并无音信。”琪生喘息不已,对他二人道:“这事且待明日再访。只是我今日几乎不得与你二人相见。”二人吃这一吓不小,忙问何故。琪生也不细说,同进庙中。即刻出个信批到府,着府县立刻点二百名兵,去拿邢公子全家家属。
二人如飞,分头至府至县击鼓。府县闻得按君在境,俱吓得冷汗如雨。武进县知县就领壮兵去拿邢公子。知府与各官忙忙至关帝庙禀接。琪生只教请本府知府进去,各官明日到察院衙相见。知府进去,琪生对他细说邢家之事。把个知府吓得魂魄俱丧。琪生又道:“本院有个侍妾绛玉,失陷邢家。恐众人不知,玉石俱焚。烦贤府与本院一行。”知府忙忙趋出,赶到邢家来。那些官员闻知按台受惊,俱怀着鬼胎,没处谢罪,也一哄来捉邢公子,并保护绛玉。祝琪生待知府出去,就进后殿。只听得和尚们交头接耳,个个吃惊打怪地道:“谁知写疏张祝竟做了按院?”正说时见琪生进来,一齐跪下迎接。琪生笑道:“我还是旧时张祝,不消如此。”
不一时,陆珂报道众官又至。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拜慈母轻烟诉苦词曰:
王事不惶顾母,一身只恁垂睽。怎知白发困鸡栖,题起心怀欲碎。缕缕枯目饮泣,盈盈老眼昏迷。蒙卿患难赖提携,枕畔极欢还戚。
右调《西江月》
却说知县领着兵丁,将邢家前后门如铁榧一般围住。那公子还在里内正吃夜宵酒,对妻子韩氏笑道:“此时已是二鼓将尽,只好再挨一刻性命罢了。”正说时,忽一声喊,如天崩地裂之声。许多人已拥进来,将邢公子并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齐拿住,用绳扭索绑,就串了一串,不曾走得一个。知县正在逐个点名,忽见知府与众官慌慌张张来叫道:“内中有一位绛玉姐姐在哪里?”绛玉也不则声。知府慌了,对知县道:“这人是按君家属。方才亲口吩咐本府自来照管,如今单不曾获得。倘有错认,怎么回话?”知县着慌,急得乱喊“绛玉姐姐”。绛玉在众人中,从容答道:“妾在这里,不须忙乱。”众官见说,如得活宝一般,齐向前七手八脚,亲自与她解缚,连连赔罪。问绛玉是按君什人,为何却在邢家?
绛玉道:“我是按君之妾,为邢贼诈来。”众官见是按台亚夫人,都来奉承效劳,又恳道:“卑职等职居防护,致按君受惊,恐按君见罪,烦夫人解释。”又道:“适才不知是夫人,大胆呼名,切勿介意。幸甚幸甚!”绛玉道:“不妨。”知府遂吩咐衙役,将轿先送绛玉到自己衙内。知县押着邢家男女送监。众官又一齐奔至庙中回复。琪生传言免见。这一夜,庙前庙后许多兵卒围护。揭令唱号,一直到晓。琪生却安然睡觉。那些官员吏役,来来往往,一夜何曾得睡。因按院在城外,连城门一夜也不曾关。
次日五鼓,众官就在庙前伺候。直到日出,琪生才进城行香,坐察院。先是府道各厅参谒,俱是青衣待罪。琪生令一概俱换公服相见。琪生致谢知府。知府鞠躬请荆不迭。次后就是知县衙官,也换公服相见。落后又是参将游击,一班武职打恭。诸事完毕,即刻就投文放告。知县就解进邢公子一家犯人进来。
邢公子只是磕头道:“犯人已知罪不容诛,只求早死。”琪生道:“也不容你不死。”又问他印在哪里。公子道:“在家中床柜下。”琪生委知县押着公子登时取至。琪生掣签将公子打了五十大毛板。众家人助恶,刑罚各有轻重。
正在发落,顷刻接有一千多状子,倒有一大半是告邢公子的。皮匠亦在其中。琪生逐张教与邢公子看过,公子顿口无言。琪生就将公子问成绞罪发监。韩氏助夫为恶,暂寄女监发落。才将公子押出,已接着老大书札,已有二三十封,俱为邢公子讲情的。琪生一发不看,原书复回转。将招拟做死。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与一齐来。
琪生又看了些状子,才退堂歇息。外面报知府亲自送绛玉进来。琪生回却知府,忙教将绛玉接进。两人悲痛,绛玉哭诉往事。琪生说道:“我一闻你卖出之信,肺腑皆裂,以为终难萍聚。哪知遭此一番风险。昨晚若非卿救,我已鬼录阴司。卿能守节,又复救我,此心感激,皆成痛泪。我今日见卿,复思小姐。只可怜你小姐为我而死。”遂将她死的缘故说之。绛玉闻知小姐已死,哭得发昏。又问琪生几时得中作官。琪生也将前事细说。绛玉失惊道:“原来你也遭了一番折挫。因说道邢家韩氏,我倒亏她保全。你须出脱她罪才是。”琪生应允。二人数载旧情,俱发泄在这一夜。枕上二人,自不必说。
次日琪生对绛玉道:“我是宪体,原无留家眷在察院之理,恐开弹劾之门,不便留你在院。须寻一宅房子与你住下,吩咐府县照管。待复命之日再接你进京。你须耐心,不要憔悴。”遂差人寻下一大间住房,安顿已毕。府县闻知,就拨四个丫鬟两房家人来服侍。又差二十名兵丁守护。琪生还恐她寂寞,又将韩氏出了罪,悄悄也发至绛玉处做伴。
数日之间,邢公子已死狱中,闲文略过。琪生发放衙门,事体已完。一连几日,着人探访父母与邹小姐三人,毫无音信。正在烦闷,衙役来报,座船已到。琪生忙将邹公接上来。谈及绛玉之事,邹公也替琪生欢喜。琪生诉说小姐曾来庙中题诗,及至寻访,又无下落。邹公就急急同琪生去看,又哭得昏晕。次日,琪生复同邹公登舟,往别处出巡。行到半路,复带着马魁、陆珂二人,上岸私行而去。
一日,来到常熟县界。三人进店吃饭,忽听得店内嚷闹,碗盏碟子打得乱响。琪生唤马魁去看。来报道:“原是一个客人下店吃饭,他不知饭店规矩:凡先进来者先有饭,务宜依次送来。他见同桌之人先有饭吃,半日还不到他,又见小二捧饭送到东、送到西,他却呆呆坐等,就大怒起来。将同桌人的饭夺过来,就往地上一泼。同桌之人也恼起来,就与他交手,却打他不过,被那泼饭的人一顿拳头,打倒在地。店主忙去扯劝,哪知他正要寻店主厮打。随手带过来,也打一个半死。他还在那里嚷道:‘一般俱是客人,怎一桌之上两样看承,偏送与那行人吃独不与我?难道我不还你钱不成?你若误了我的行程,叫你死在我手里。’骂得性起,就将他碗盏家伙打得雪片,特来报知。”琪生还未回言,只见一个汉子,揸拳裸身,从店内跳出门外道:“来!来!来!皆来送命,我不打你个臭死,不算好汉。”又见身后几个若大若小,男子妇人,跳出一大堆来,手拿柴棒,俱大步跳将出来要打那汉子。那汉子将这些男女一脚一个,俱踢得翻倒在地。琪生见他行凶得紧,走上前去,要看他何等人物。用心一看,原来是冯铁头。忙去扯他道:“冯兄休得啰唣,过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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