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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春,宴饮名目花样繁多,永嘉侯府一时之间如烈火烹油般热闹,几乎是每家争相邀请的对象。究其原因,大约是姚宝瑛除夕日打了纪王的亲舅舅,而转过头圣人皇后毫不追究,反而厚赐永嘉侯府。及待姚宝瑛有孕之后,公主王妃轮番去永嘉侯府做客,皇后更是流水一样的珍品送来。姚宝瑛长史的官职照旧,每日依然去岱山公主府点卯办公,只是从骑马改成坐轿,舒韫则一路骑马跟随。这样的稀罕事,又有一位圣宠优渥的当家夫人,任是哪家都忍不住给永嘉侯府发几封请帖。姚宝瑛则每日来往于岱山公主府和永嘉侯府,谢绝外客。于是即便请不到姚宝瑛,能叫来永嘉侯老夫人和永嘉侯本人也好,总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长安每户人家都会做。初夏夜晚风微凉,姚宝瑛正坐在书房里看塞到门缝里的拜帖文章。开春以来的各色酒席,舒韫参加了不少,也结识了三五好友,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喝了酒底生姑娘的传闻,于是每每宴请总是特意叫人留下一壶酒的最后一口,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醉得不省人事叫人抬回来了。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姚宝瑛回过神来,喝了口热牛乳,接着看塞进门房的文章。士子们的文章良莠不济,因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出身寒门,能读齐九经都是万幸,姚宝瑛随手翻开一份字迹工整的,其中论述田间劣绅欺男霸女种种罪状,又说土地兼并,苛捐杂税一年多似一年,穷者几无立锥之地。最重要的是,他在文章中希望能把所有土地收归官府,按均价分给每户耕作,由官府统一制定税收标准。自此不再有地主乡绅。仔细一看署名平原秦馥,出身耕读之家。郑国公明氏祖籍平原,算来还有几分同乡之情。可是他说的,明明是天方夜谭啊。姚宝瑛写了几句不温不火的评语,捏着毛笔却又觉得不妥。于是把白丽娘送回的呈报找出来,两份文书并在一起来看了一番。白丽娘去了小草庙庄三个月,每旬一封书信来说明近况,如今快到农闲,白丽娘有意把新开垦的山间田地分给妇人,试问姚宝瑛能否同意。白丽娘特意解释了,不是分给她们耕作,是直接把土地分给她们。于是换了笔先给白丽娘回信:“来信俱已知悉,可试行。然地不随人走,妇人有田,如何转承劳作,详细查看。”又换回朱笔,在秦馥的文章上写道:“富人不仁,尚有官府主持公道。官府不仁,谁来主持公道?请君详书百姓苦恨之根,难道仅在于豪绅?”写罢扔了笔,揉揉发涨的脑袋。周珷和明娥那头是如火如荼,自己这边也不逞多让,不到一年,岱山公主府已经有些规模,朝廷之中的臣子们也默认了公主参政的事实。只是自己已有五个月身孕,疲于处理公务,虽然身体健壮,仍然不免疲累。姚宝瑛轻抚着已经显怀的小腹,心道这个孩子还算乖觉,并不折腾人,自己日常吃喝无异,也能睡得安稳,除了容易累,几乎没有一切孕期不适的症状,大约她真的是来报恩的。桑柘便劝道:“郎君那头还睡着呢,夫人不若今夜还是在书房安置吧。省得郎君起夜吵您休息。”姚宝瑛细想也有理,叫桑柘抚着站起身,道:“坐的久了有些累,咱们去看看郎君,然后回来安置吧。”桑柘笑道:“郎君和夫人感情真好。下午郎君回来的时候经过芙蓉斋,已经喝得醉醺醺了,还惦记夫人爱吃他们家的透花糍,叫人去买呢。满长安打听打听,谁家夫人有孕,郎君还歇在夫人屋子里,连个姬妾也不见呢。”姚宝瑛想起晚上回来时的细点,会心一笑。“数他矫情。金妈妈做得果子也不差。”舒韫才醒不久,正叫梧桐领着两个小丫头打水洗脸,见姚宝瑛来,自己拿起汗巾胡乱抹了两下脸,叫梧桐换新水来伺候姚宝瑛梳洗。屏退了丫头们,夫妇二人难得依偎在一起,靠着舒韫的胸膛,姚宝瑛安排道:“定了出征西北的日子就在夏末,你已经数次请命上前线了,今日有了答复,这样,你明日即刻请命去西山大营,不要怕死,就去战锋队。1叫你去后勤去中军帐都屈才了,少括,你适合那里。”头顶呼吸声稍微一顿,舒韫身上热得像块火炭,姚宝瑛稍稍挪了挪身体,叫后背贴上冰凉的丝绸床帐,听身边的人不说话,于是又说道:“郭公身体越发不好了,秋日塞外水草丰美,正是骑兵最容易出击的时候。去年甲戎瘟疫,死了许多人口牲畜,今年必定要南下侵略获利好过冬,大表哥年初就去到了西北接手边防,而今阿五再带着大军过去,正是你报国建功的好时机。”舒韫惋叹一声:“若是我们都在外面,留你一个人在长安生产,我实在不放心。夫人从军也有先例,反正你与公主交好,不如与她说一声,待你生产后咱们一家人再一道去西北。“为了这个机会,一年来阿五忙的脚不沾地,这时节有了孩子,我只能勉强不拖后腿罢了。这已是承情了。天下读过书的娘子们何其多,她若不用我,也会有别人。”生怕话说得重了影响舒韫行事,姚宝瑛又笑着抄起舒韫的手紧紧握住,安慰道:“你们走后,阿娘就搬来陪我生产,再者,太医来把脉都说我身体强过旁人,我有分寸的。你若有心,去战场上拼命杀敌,好给永嘉侯府添光,叫祖父九泉之下也能安慰。”舒韫罩住姚宝瑛的手,说道:“为国尽忠,是儿郎们的志向。我必定奋勇杀敌,为你们挣荫封回来。叫你再不为我忧心。只是娘子们生产是过鬼门关,我的爷娘……”舒韫忽而止住了话头,觉得不吉利,改口道:“我必定日夜在心中祈祷,恳求爷娘和祖父庇佑你我。”姚宝瑛回首对着舒韫的美丽面孔,只觉心中安定,于是又殷切叮嘱道:“以你的本事,我只等你平安回来。”这话叫舒韫大为受用,他刚要点头,却见姚宝瑛忽然严肃神色:“我还有一件事求你。此番行军,若是郭公和阿五意见不和,你务必要听从岱山公主的号令,必要时,可效死命。”舒韫却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要我把全副性命都压到一个十八岁的小娘子身上?你可知军中说起岱山公主,即便她曾经成功守住橦城,可是却没人信她真的能够领兵作战。郭公却是打了半辈子仗的老人了。你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姚宝瑛继而解释道:“你说郭公与公主,谁更得圣心?”舒韫未置可否,即刻断言道:“自然是岱山公主,她可是圣人心尖上的肉啊。”于是姚宝瑛循循诱导:“在外行军打仗,最重要是后勤,更重要的是皇城里的圣心。郭公和陆公难道是不会打仗吗?可是他们和明公的区别在哪里?你觉得,圣人会愿意为公主而兜底,还是郭公?圣人若是真的只是叫公主督军,为什么还要遣明大哥提前一步前往西北收束郭公的兵权,又钦点他做岱山公主中军帐的长史官?你觉得郑国公府站了哪一边呢?”明霭之的儿女亲眷几乎都在岱山公主府麾下,周珷在他身前更是执弟子礼,听说,圣人甚至让周珷叫明霭之亚父。圣人身边如今就姜、明、裴三位宰辅最得圣心,其中两位都是周珷的“父”了。而明伯煦本人,已经打了十年的仗,据说才干尤胜其父,正是当今年轻一代的翘楚。若无周珷,叫他单独领兵也能使得。舒韫明白了姚宝瑛嘴里的道理,却依然反问道:“她就这么重要吗?比你的丈夫,你孩子的阿爷还重要?”“是。”姚宝瑛仰头,神情十分坚定,仿佛双目是两粒火种,她回答道:“我清楚地知道,像她这样的公主,过去一千年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也不会有了。只有她能帮我实现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可以豁出性命去保护她,在橦城时我就是这么做的。”“姐姐的理想是什么?”“我想让天下的娘子们都能有饭吃,有书念,有土地,能够做官,能看见郎君们所能看到的天地。”舒韫诧异:“这可是翻天覆地的事啊,难道岱山公主就能做到?”姚宝瑛坚定道:“但除了她,没人能让我去尝试。”目光一转,她又说:“我不想一辈子围着内宅打转,诰命的夫人,郎君或儿子的出息,我统统不稀罕,我想做官,我也想能够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我也想和郎君一样能够建功立业。或许你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是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嫁给你,都是为了能做一个人。”“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人吗?”姚宝瑛摇摇头浅笑:“对于郎君来说,娘子或许不是。郎君们学四书五经,娘子们学三从四德,这不是天生如此,这是世道逼迫她们如此。我按照郎君的方式被教养长大,而后却要把我塞回那个三从四德铸成的牢笼里,这不公平,我不服。因为我不服,所以我要去争,要拼命的往上走,只有坐在更高的位置上,我才能有力量改变这一切。”舒韫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他忍不住询问:“你们要效仿东汉的和熹皇后和班大家吗?”姚宝瑛终于能够捧出自己心里藏了最远久的一个答案,她望着舒韫澄澈的双目,她摇了摇头:“不是,不止于此。我的野心,不止于做内官,也不止于跻身朝堂。我要做先例,自我作古,未来,所有的小娘子都可以站在我的先例上,她们有机会跻身朝堂,去争,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丽娘也是你理想的一部分。你并不只是可怜她?”“是!”姚宝瑛认真道,“我只知道农人苦,她却知道他们为什么苦。她甚至想要改变。你知道她多么厉害,她受了那么多的罪,可是她想让所有的娘子都不像她一样受罪。”白丽娘,这个姚宝瑛丈夫的姬妾,在舒韫的认知里她们应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可是姚宝瑛说起她,语气里的夸耀和自豪,仅仅是描述白丽娘的品行,甚至比她亲生的弟弟姚穆读书上进更为兴奋。“你果然是是娘子中的枭雄,女儿中的丈夫。如果你是儿郎……”姚宝瑛摇摇头打断舒韫的感慨:“不,我就是娘子,就是女人家。不是枭雄,不是丈夫。我不想也不能变成儿郎,女中丈夫,为什么不是男人中的妇人呢?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汇形容我们,我希望在我之后,后人可以用我去形容她们。”“少括,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和阿五去前线,哪怕做个无名无姓的弓箭手,我也心甘情愿。可是现在……”姚宝瑛的双手微微摩挲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生命,是她和舒韫血脉的延续。这个孩子使她无缘去见西北的大漠和风沙,却能够做一条纽带,牢牢的把她和永嘉侯舒韫联系在一起,她说道:“因为有这个孩子,你已经无法摆脱岱山公主府的印记了。”姚宝瑛继而开口再下一剂猛药,她道:“我知少括。”她早已经算准了舒韫热血未冷,大周和西北甲戎人的战争打了百年,他既有天生神力,又有建功立业的心,在这场国战即将开始的时候,舒韫大抵是不甘心在长安做个不咸不淡的金吾卫参将的。“我相信我的丈夫有一颗雄心,我更相信你的本领没有白练,书没有白读。你并不怕死,你要横刀立马重振家族荣光。至少这与我现在所求的并无冲突,阿五要打胜仗,要在西北立住脚。我只是替你,替咱们家,选好了站队。”舒韫哑然良久,痴痴凝望着姚宝瑛坚毅的面庞,他一直觉得姚宝瑛很美,她的美,像一束温和而坚定的火苗,试图在漫漫长夜中照亮天地。他还记得在鱼山她醉酒后高呼:“岂曰无衣!”她的理想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吗?他忽然也希望能够做这束火苗能够燃烧的一根柴禾。“我的阿娘出身卑微,是我最不敢说出口的人。”舒韫缓缓开口,“听闻我阿娘原是酒肆里侍酒女,长得很美,琴也弹得好。阿爷听了她的琴,引为知音,费尽力气才将她赎出安置,甚至不惜苦苦哀求祖父母把她接到家里做妻子,这样的荒诞事,早传的满城风雨,人都说我阿爷痴情。可是我听伺候过阿娘的老嬷嬷说,阿娘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弹琴。”舒韫感叹道:“嬷嬷说我的外祖母便是胡姬,阿娘连生父也不知道是谁,只是自小害怕落得卖笑老死的场景。她才苦练琴技,好为自己搏一个出路。她其实最想读书,却碍于出身,没有先生能教她,连字也不识。”“我没见过她,祖母说我和她哪里都像,除了眼睛。她有一双极美丽的凤眼,可惜我却只有眼睛随了阿爷。”舒韫的眼睛是很圆润可爱的杏仁眼,左眼下有一颗很明显的泪痣。成亲以后姚宝瑛发现,他的右眼眼睑上其实也有一颗浅浅的痣,仿佛他生来就是要哭的。没错,他又哭了。姚宝瑛并不会劝慰他了,她问道:“你能再和我说说婆母吗?”“因她出身贱籍,巨鹿舒家以她克夫、不贞为由,不肯为她上族谱,也不为她设牌位。她只有,只有一座孤坟随葬在阿爷身边。没名没分。”舒韫红了眼睛,姚宝瑛则为他揩去眼角泪珠。“自我记事起,我知道祖父祖母对我的好,是因为我是阿爷唯一的儿子。他们因我而接受了我的阿娘,可是不当着我的面,也会称她,胡姬贱人。祖父在世时,甚至家里的祠堂,也没有她的牌位。她就这样孤魂飘零了许多年,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安不是她的姓,是酒肆主人的姓氏,她叫什么,何时生人,连为她招魂,做一场法事超度,都不知道该写什么。”舒韫掩面哭泣,实在再难以说下去。回想起舒家宗祠里崭新的牌位,姚宝瑛将丈夫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宽厚的脊梁安慰:“不,婆母是个堂堂正正的女子,于天地之中并不卑贱。因为她至少有你,巨鹿舒家不认,我们自己供奉,等你我的孩子出生,也会为她持戒洒扫。”“我们一起,让她们都能有名字流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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