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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斯坦先蹚过了这片沼泽,尽力想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好让自己有时间思考。他感到很困惑。几十年来,或许几个世纪以来——在这片荒原很难准确计算流逝的时间——他曾经保护引领着无数的灵魂走完这段旅程。最开始的时候,他扮演的是安慰者的角色,后来证明这种方式不可能维持下去。他曾经关心着每一个灵魂,倾听他们的遭遇,尽力抚慰他们。因为他们失去了生命,也不再有未来,当然还要忍受抛下亲朋挚爱带来的痛苦。每一个在旅途终点对他挥手告别的灵魂都会带走他的一部分,将他的心掰掉一小块。过了一段时间,他变得麻木无情起来。他不再安慰他们,所以他们也不再进入他的心扉。在过去的几年间,引领灵魂对他来说无异于是日常琐事。他尽可能不多说话,能把真相瞒多久就瞒多久。他成了一台冷漠的机器,死者们的卫星导航系统。
这个女孩已经让曾经的自己又回来了一部分。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然后平静接受,比很多寿终正寝的人都要成熟得多。她把他当人来对待,在这片荒原上,这可是很稀罕的事情。灵魂们都沉浸在自己消亡的悲伤中,甚至不曾想过他们的向导也是人。她是个值得他保护、值得他关怀的灵魂。他愿意为了这个灵魂献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但这种感觉还远不止于此,他说不清这种情愫到底是什么。把她揽进臂弯之后,他的内心深处荡起了波澜。奇怪的感情,这种感情会让他的脑子里只想着她,全然不去注意天上的太阳正在缓慢而危险地落下去。他几乎感觉到了……人性的萌动,这样说当然不准确,但崔斯坦找不出别的词。对,就是人性。
可是他不是人类。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提醒自己这样的感情是危险的,只会让他放松注意力,把迪伦置于险境。他必须压抑这样的情感。
“崔斯坦。”迪伦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崔斯坦,天越来越黑了。要不我们等到明天再过那条峡谷吧?”
他摇摇头继续走,“不行,”他回答,“峡谷这边没有安全屋。我们今晚必须穿过去,要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迪伦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恐惧感,心头像打了一个死结一样。她知道自己害怕也于事无补——而且,这样的恐惧感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但她就是压抑不住。
又艰难跋涉了十分钟,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坚硬,连荒草踩上去都不再柔软。她的脚蹭着韧劲十足的草茎走,尽量想用它们刮掉运动鞋和牛仔裤上粘的一层污泥。她不敢停下脚步好好清理污泥,她能感觉崔斯坦急不可耐地加快了脚步。最后水洼几乎看不到了,迪伦抬头才吃惊地发现他们已经身处两座山峰的阴影之下了。在她前方就是崔斯坦似乎一直忧心忡忡的那条山谷。
看起来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一条宽阔的路蜿蜒穿过其中,两侧的山坡微微向上倾斜。迪伦原来还以为这条路只是一道罅隙,窄不容身,会让人产生幽闭的恐惧感呢。她刚感觉如释重负,但崔斯坦如临大敌的架势不由得让她心里又翻腾了一下。她提醒自己,他对危险潜伏在何处要比自己看得准多了。愁眉不展的迪伦赶紧加快了脚步,尽力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迪伦心急火燎地想要尽全力冲出去,但崔斯坦却在山谷的入口停了下来。他似乎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做好准备。迪伦狐疑地看着他,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他带到这里的那个灵魂呢?有多少灵魂跟崔斯坦一起走上了这条路却没有走出去呢?迪伦越想越紧张,不由得手指张开,勾住了他的左手。她怯生生地冲他一笑,紧紧攥着他的手。崔斯坦对她僵笑了一下,然后目光又转回山谷,眼神中带着无畏。
“快到了。”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让迪伦疑心这句话是从他心里飘出来的。
穿过这条山谷本来应该是一件相当惬意的事。这里的路全部由小鹅卵石铺成,又平坦又宽敞,让迪伦想到了沿着久已废弃的铁路线在乡间漫步的情景。这条路顺着两山之间的低谷曲折向前,显得优雅从容。两边的山坡也不给人逼仄局促的感觉,而是起伏平缓,上面长满了小草和野花。如果草坡上方没有那些突兀的悬崖峭壁,这里简直是风景如画。向内侧弯曲的崖壁巍然耸立,直插云霄。极目仰视,唯见一线天空,微弱的天光驱散不了地面上越积越深的阴影。黑暗笼罩了这个地方,阴影包围了迪伦,她忍不住打起了冷战。
她身边的崔斯坦沉默不语,神情紧张地兀自健步如飞,还不时快速地扫视周围。他的紧张感也传染给了迪伦,她不敢看四周,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祈盼他们能不出什么岔子顺利通过。
她眼睛的余光只能分辨出蝙蝠们飞来扑去的模糊身影。不,不是蝙蝠,她突然意识到,那是恶魔。它们顺着岩壁一跃而下,然后在他们的头顶低空盘旋。迪伦紧抓着崔斯坦的手指,尽量不去看它们。
但她无法对它们视而不见。她觉得自己又听到了那熟悉而瘆人的吼叫。她现在一听到这样的叫声就会联想到恶魔。但空气中回荡的并不是那种高亢的哀号,而是另外一种噪声。
“你听得到吗?”她简短地问了一句。
崔斯坦点点头,表情阴沉。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千个人在窃窃私语。尽管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却来势汹汹。
“这是什么?”她颤声问道。她的头来回转动,扫视着天空与悬崖,想找到声音的源头。
“不是从上面发出来的,”崔斯坦告诉她,“在我们下面,你听一下地面。”
对迪伦来说,这个要求太古怪了,但她还是凝神静气注意聆听可能会从她脚下发出的声音。一开始,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嘎吱嘎吱地踏过散落在路上的沙砾和小石子时发出的声音。可是现在当她特意倾听时,才发觉那些古怪的嘶嘶声真的来自脚下。
“这是怎么回事啊崔斯坦?”她问道,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
“恶魔。它们正在我们脚下聚集,瞅准了机会就会发动袭击,它们会成群结队从地下冒出来。这是它们一贯的伎俩。”
“为什么呢?”迪伦轻声问。
“我们现在位于荒原的中心,”崔斯坦解释说,“这是成千上万的恶魔潜伏的地方,阴影在这里几乎永远不会消失。它们知道在这里有机会得逞。”
“它们要等什么样的机会?”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旦我们在阴影里走得够深,它们就会袭击我们。在这里,它们无须黑夜。”他的声音非常严肃,但那种恐怖的语气比他说话的内容更让迪伦觉得不寒而栗。
“我们该怎么办?”
他惨笑一声说:“什么都不做。”
“难道我们不应该赶紧跑吗?”迪伦并不怎么擅长跑步。尽管她身材不胖,但身体并不怎么好。她没有锻炼的习惯,学校开设的体育课更是一种折磨。她一直觉得自己要是被人追赶,就只能拼命地跑。她悲哀地想,看样子现在是时候逃跑了。
“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不要跑。保存一下体力,把它们用在紧要关头吧。”他说着,淡淡一笑,笑容转瞬即逝。
“紧紧抓住我,迪伦。别放手。我告诉你该跑的时候,马上跑。你沿着这条路,穿过山谷就有一间安全屋。你只管朝着屋子跑,千万别回头。进了门你就安全了。”
“你会在哪儿呢?”她焦急地小声问。
“就在你身边。”他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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