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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由始至终一直都沉浸在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无法自拔,骷髅戏台演的所有的所有,全部来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显现,就如她身上那袭从未脱下过的血衣。
嫩掐蔬果知时令的话,我在萼楼这段日子里恰能体会一些;因每日都困在这厨房里忙活些糕点菜饭,攸忽忽从八月间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开小圆筒子花的空心儿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间的粉芋艿、黄栗子、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红藕、糯山药,又快是一年到末了。
这萼楼终归只是红粉骷髅乡的奢靡幻象境地,人只待在这里,便是与世隔绝一般的混沌,听不见外面的人间世道新闻如何,也不晓得流年人事的变革几何,唯从近来萼楼不断进来的一些北方客人中,多少窥探一二端倪;细端详那些客人,每每操持各种口音,出手仿佛都腰缠万贯,行事派头皆十分豪爽,不知从哪听得这里几位头牌校书乃天仙姿色,于是为见几位头牌校书一面,可竞相掷千金也面不变色的!只是饮食口味有点刁钻,厨房里专掌大菜厨艺的罗娘给做些拿手的煨鸭子、卤鸡肉,却都吃得极不顺口,有人就把他们自家从北方带来羖羊、鹿干送来厨下,吩咐要吃羖羊的灌肺、酥煿的鹿脯,我当羖羊是什么,原来竟是有角的黑公羊,活生生一头拴在院子里十分凶巴巴的兴头,有人敢拿刀靠近便乱甩蹄子,根本没人懂如何杀剐,至于用酥油做肉菜,我们这儿的人也是听也不曾听闻,罗娘只能大致用猪脂油拌切碎的鹿脯,加些葱韭盐酱之类的煎香呈上,自然也得不到好话。后来又有嫌乌糍姐做的甜点腻味,叫做些椒盐香的剪花馒头来填塞的,也叫乌糍姐听了很是作难,单只是椒盐味的还好说,如何剪花却不太了了,我在一旁忽然想起先几年在江都还未进严家前,一直在家巷子口柳青街的欢香馆桃三娘处帮厨,她的饭馆迎来送往间有不少北客,若有人思忖吃那家乡饭,桃三娘妙手莲花必定什么都能够办到,其中这剪花馒头也算最常见的,于是我就自告奋勇找乌糍姐说让我试试。
剪花馒头其实重在做肉馅和面花,厨房常要做包子所以发面是现成的,我割一大块带肥脂的生牛肉,加研末的花椒、盐、葱及一点酱拌匀并切细剁碎,包出圆馒头,然后又在每个馒头上揪起一些对称的小点,拿小剪子剪出仿如猫狗的耳朵、鼻子、尾巴状,再捏一些面块,揉出小条做成猫狗的四肢模样,最后用平时点寿包甜点的胭脂色给馒头点上眼睛,青草色给绘成毛色的花纹,只是我的手实在笨,根本做不出桃三娘那样精致的花样来,勉强捏出几只面目歪斜的小动物,乌糍姐看着好玩,也来帮忙,亏得她倒手巧些,把包了馅儿的面再按扁,用小剪刀沿着边剪出花,再按上几颗红枣做花芯,便是葵花、荷花的模样,和我这些一起上笼里蒸熟了给客人送去,传回话说还不错,大家吁一口气才算是打发了这项差事。
看看滴漏,时已近鸡鸣了。萼楼快到关门打烊的时候了。我正打算坐下歇口气,厨房外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不由得伸长脖子张望一眼,是外出送饭食的阿旺回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小哥给我烫三斤好金华酒,我且拿鱼干配着醒醒头脑,方才跟金太尉那屋里实吃不惯羊尾油浇的回回饭……”
我不由多看了一眼,是个脸大脖子粗黑的矮个儿中年男人,穿着绸缎的衣服但没半点斯文,且嘴巴长得奇大,进厨房门便尖着鼻子到处嗅:“哟!那锅里还焖着什么?我看看!”说着不等厨房的人反应,就自己下手去一一掀开灶上的锅,“哟!这锅里的是什么?可被我发现了,嘿嘿,酒方大肉!你们是想存着私底下瓜分了么?”他老实不客气地拿起锅边一双筷子就要去杵那锅里的肉,阿旺连忙拽住他袖子,“客人!这是花坞住的那位陆员外要吃的,我这还没来得及送去罢了!”
“你别红口白牙就来哄我呢!什么陆员外柒员外的?你晓得我是谁呀?我王员外家有良田八百亩,佃户百八六,广宅五七百间,家丁下人就比你家横竖五服加起来还多!竟就吃不起你一块肉?”
赵不二旁边看着,许是怕这客人发脾气,赶紧一拍阿旺肩膀使个眼色:“去拿碗筷呀!”
阿旺不得已这才去拿碗,一边还用眼撇那客人,可那人就是脸皮忒厚的模样,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喜滋滋地围着锅,等碗拿来了就扒着锅边拨肉搅饭自顾着“呼啦啦”吃起来。
我对那人的吃相也有点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厨房门外,原来乌糍姐和一个新来不久的丫头叫九妞的正在那嘀咕,我知道九妞是个好打听的,便也挨近她俩,恰好听九妞道:“那人还扯他有什么家产呢!其实就是个帮闲,跟着花坞那个北方富商屁股后面混进来的……蒙吃混喝的在花坞有几天了!”
“呵!花坞新来的那个金太尉吧?也不晓得太尉是个什么官衔?带进来好些人前呼后拥的,看着排场大得很,可原来也就是衬这种人做个样子罢了。”乌糍姐冷笑一句,“可到了花姑娘手里,凭你金的银的也迟早销成茅坑烂石头!”
我听到这,心里还是不由打了个颤,因我来萼楼这些时日,对这里的事物终归有些了解了。
原来萼楼设立的风、花两院,便专是接待各地来此花钱的普通人类,两位红极校书的容貌确实人间难见,那些闻名而来之人为见一面就得先出血数千银钱,待一见之后发现名不虚传,自然愈加连个祖宗姓名都忘怀了,而那些红粉骷髅们似乎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谈雅论调,摆花局、茶局、诗酒局都样样靡费精细,就说那“风露人间”风娘的品位见识,癖以古名画烹茶煮酒,据说客人你不必给她看到真迹,只焚了点杯茶酒一尝,就能说出来路真假、画作名号,曾有人拿来灶炭灰熏染做旧的假画哄她,她一端起杯子就皱眉说:“哪来的土人,拿锅底灰抹的仿古赝品来脏我的眼!”下面一叠声便给打出去了。这话传到外面,反更叫那种猎奇的、风雅的、附庸的,谁不来见识?因此这等的风流富贵就不在少数,那风娘又是每试绝不落空,三言两语轻轻点中,无论何人都叫你心服口服,莫不叹为观止了。而“花坞春晓”处的花校书,我也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一些色情话,据说她容貌绝丽还在其次,尤其床上风情更加无比陷人,哪个男子只稍见她一面,与她四目相对一下,都仿佛被摄魂取魄一般再难清醒,别说大把大把撒出银子挣一夜良宵了,你就是要他交出身家性命都没有二话的,所以乌糍姐那句茅坑烂石头的话,我信……只是我如今也深陷在这里,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
——她们其实都是些心怀叵测的狰狞鬼怪,却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间开设这青楼营生,为了维护容颜模样必须以活人精神血气秘制一种玉面丸,每隔数日就要脱皮描绘,我来此厨房做事,初迷路就无意中看到她们的画皮情景,因此差点也被抓去做了秘药,幸得有一些出色的厨房手艺吧,萼楼主事的碧茏夫人后来竟放过我一命,只局限了自由像囚犯一般住在萼楼厨房后的小屋里,对我应许只要不外泄这里的秘密,好好做事到一定时候便能放我出去……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呵……
“小月?你站这发什么愣?”乌糍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我惊了一跳,“先前一忙起来却忘告诉你,那边采办买的两篓好红林檎果,要趁着新鲜做些雕花蜜饯果子吧?记得把果核也旋干净。”
“是。”我连忙想起什么,“还有今晚那些酸柑子,鲜果也实在没法吃,还是压实了做湿蜜煎吧?”
“行,你一个人做不来,咱俩赶着天亮前做得了好睡觉。”乌糍姐抬头看天色说着,我晓得做这雕花蜜煎是有些费时,赶紧找来小刀和板凳,摊开两篓果子一个个拣出果样完好的,清洗一遍然后用小刀剔除果蒂和果核,乌糍姐则拿个小刻刀在果子上旋转几下,刻出梅花或福字模样,墙角灶头烧滚一锅糖水,将雕好花样的果子投进去,再温火熬个大半时辰,加入一碗海棠花露,待水分略干涸以后小心地翻炒至黏稠拉丝即可。
我们这厢在外间忙碌,厨房里那位没礼貌的客人还没要走的意思,吃完就拉着赵不二和阿旺几个男子陪他喝酒、掷双陆,倒是玩得很起兴,最后还是被罗娘拿扫帚把他们赶走了。我让乌糍姐先去睡,自己拿埕子把林檎蜜煎收好,再打水准备洗漱睡觉时,却听得旁边一处堆放杂物的地方有人“嘘——嘘——”了两声,我起初没在意,又听得“嘘——嘘——”两声:“嘿!那小姑娘……叫你呢!”
“诶?”我吓了一跳,“谁?谁在那儿?”
“别、别喊,是我,是我。”竟是那个粗黑脖子大嘴巴的矮胖客人从黑暗里缩头缩脑地走出来。
“客人?你怎么还没回去睡?”我有些戒备地问道。
“那个……小姑娘,敢问你们这柴、柴房在哪儿?”那人道。
“你找柴房做什么?”我更觉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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