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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名叫寄奴?寄养的奴仆?并没有跟他们兄弟一样排义字辈,那就是说这个少年并没有入族谱的资格。而且这样一个随便的名字,也许是因为他的母妃身份低微的缘故。
刘义隆深吸了口气,他此时才注意到,他离开寝宫透气的时间太长了,若是再耽搁下去,恐怕会招来有心人的目光。他朝那少年和善地一笑道:“也许你早就知道,我是你三哥,私下就叫我三哥吧。”潜台词就是明面上还是需要叫三殿下的。
刘裕的嘴角抽了抽,还是没办法对着自己的儿子叫三哥,这实在是太挑战他的耐性了。所以他直接哼声道:“叫什么三哥?我直接叫你车儿吧。”
刘义隆一怔,这个车儿的小名,只有父皇才唤他,因为当年他出生正逢父皇征战四方之时,母妃胡婕妤就是在马车上生下了他,所以车儿这个乳名,一直跟随着他。父皇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唤他这个乳名,平日里若是见到,都是和其他兄弟一样,只唤排行数字罢了。
张了张嘴,刘义隆想要拒绝这少年没大没小的称呼,但旋即释然一笑。这少年如此心性耿直,肯定也是父皇没有让他接触更多的黑暗面,他的乳名,定然也是从父皇那里得知。这少年是不是知道,在父皇心目中,他这个母妃被赐死的三皇子,是不是早就被厌弃的一个?
刘义隆紧了紧拳头,终是没有把困扰多年的疑问问出口。他温柔地笑了笑道:“寄奴,我们先进去送父皇最后一程吧。”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从自己儿子口中唤了出来,刘裕也是各种别扭。而且他其实并不太想进去,看自己的遗体并不是一种舒服的体验,但他确实也不能傻站在这里,谁知道下一个发现他的人,会不会直接把他当刺客拿下?毕竟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身份。
无所谓地跟着刘义隆重新回到寝宫之中,这回刘裕才有闲心打量起众人的神态。之前他虽然在这里站了许久,但刚经历过生死,根本没有心情去多观察其他人。但现在就不一样了,相信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目睹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刘裕并没有跪下去,反而挑了个角落,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着。
咦?没想到那个总是挑他毛病的将军谢晦居然哭得那么伤心?身为东晋士人王谢两大世家的谢家传人,年少英俊的谢晦是南朝刘宋的开国大臣,年纪轻轻便是刘裕的第一谋臣。东晋末年,曾随刘裕北伐收复中原,十策有九策出于他,他对刘裕的重要性丝毫不下于诸葛亮之于刘备。帮刘裕收复了大半中原,而在刘裕登基之时,他也不过只有二十余岁,是绝对的少年英雄。现今他都督七州军事,独揽禁军,可谓权倾朝野,因为年纪也很适合,谢晦便是刘裕给太子刘义符选的顾命大臣。
不过,刘裕眯起了眼睛,没有错过谢晦从长长的衣袖中取出了手帕抹眼角,而那手帕之中分明包了生姜片……
刘裕的心情立刻跌到了谷底,他仔细观察,发现用此举的人并不在少数,就连几个皇子之中也有如此作为的,年纪只有七岁的小儿子刘义季正被他的母妃抱在怀里,而那女人藏在衣袖之中的手,正不着痕迹地掐着刘义季的身体,强迫他哀哭出声。
刘裕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就连他最宠爱的,把皇位都传承给他的皇太子刘义符,也是在干号,脸上没有半点哀戚之色。而余下之子,有人即使在哭泣,哭的恐怕也是自己未知的命运,而并不是他这个不甚亲密的父皇。
刘裕自嘲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了跪在第三位的刘义隆身上,后者虽然并未哭出声来那么夸张,但脸上的悲戚诚然,眼角血红,并无半分做作之色。刘裕忍不住开始回想记忆中的车儿,却当真没有什么印象。
他一生戎马,走在刀尖之上,本就少有空闲时间,否则也不可能在四十岁之后才生儿子。而他在登基之后便越发忙碌,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仅仅坐了三年时间。他和自己孩子们的相处时间着实少得可怜。
好像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长大了,拥有着自己的思想,再也不会用那种崇拜的目光看着他这个正在衰败的皇帝了。
刘裕握紧了手中的象牙骰,喃喃自语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画面吗?这就是你想让我反省的事情吗?为了江山,我错过了多少吗?”
三
皇帝的葬礼是一连串很繁琐的仪式,从秦汉厚葬到魏晋时期的薄葬风俗,刘裕的葬礼并没有办得多宏大。但到底也是一国之君的葬礼,一些古礼继承了汉制,如五服之制、三年守丧、会葬等。
这些名目繁多的复杂礼仪和规范严密的治丧程序,招魂、发丧、置灵座、点香灯、殡殓、治丧、居丧……一项一项地置办下来,虽然有专门的官员负责,也把满朝文武累得够呛。不过因为刘裕登基的时候便已年近花甲,所以葬法、棺椁制度、封树及随葬品等这两三年来也不断地准备着,所以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慎终追远”是儒家传统的生死观,虽然刘裕也没读过什么书,但他手下的那些大臣们很多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所以葬礼办得一丝不苟,虽然哀戚不够,但足够庄严肃穆。
参加自己的葬礼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经历。刘裕穿着一身孝服,隐藏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着众人的神态。当然,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是放在自己的儿子们身上。
当然,他的“身份”,已经被刘义隆介绍过了。他这些最多十几岁的儿子们,都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真实感情,除了最小的刘义季好奇地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他许久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副或冷淡或漠然或鄙视的表情。
好吧,本来他的这些儿子们和他就不是很亲近,又由于他们年纪不大,便被他纷纷派到各地分封为王,兄弟们之间许久未见,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顶多是点头之交罢了。刘裕忽然觉得有些心冷,那种一家人围在圆桌前吃一顿团圆饭的情景,到底是多少年之前的陈旧记忆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麻木地参加完自己的葬礼,也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刘义符登上了皇位,刘裕暂居在刘义隆在都城建康的王府之中,每日所做的就是喝茶看风景。
因为刘裕奉行节俭,刘义隆的王府也没有什么奢华的布置,但这里原本便是魏晋一个世家大族的宅院,所以清幽雅静,倒别有一番景致。
刘裕悠闲地坐在凉亭中,毫无形象地挂在栏杆上,盯着被风吹起波澜的池水,有些无所事事的慵懒。
他就像是一个不停运转了几十年的车轮,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了,所以尽管他拥有了年轻的身体,可是心境上却一下子苍老了起来。
此时天气已经快要进入盛夏,花圃中的花朵们都竞相开放,枝头绿意盎然。刘裕已经卧床多日,这种美景多时未见,更是看得一阵入迷。
刘义隆远远地便看到那个弟弟正对着池水发呆,不由得会心一笑。也幸亏这些天有人陪伴,他才不至于太过于难受。这座都城实在是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他的母妃、他的童年、他的父皇都在这里一个接一个地逝去,而他现在决定,这回离去之后,再也不要回到这里了,也许在荆州终老,是个不错的决定。
但在这之前,刘义隆还是想要问问这个少年以后的打算,这些天之中,他也了解了这个少年除了他之外,再无任何可以依靠之人,这让他非常不放心把他留在都城。
“车儿,你是要回荆州了?”刘裕只扫了自家三儿子一眼,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虽然接触得不多,但这些小兔崽仔们也不过是十几岁,吃过的米饭还没他吃过的盐多呢!只是,这还没过七七四十九天呢,怎么就这么着急走?刘裕有点生气,语气带上了些情绪,恼怒地反问道:“现在?”
刘义隆扯了扯唇角苦笑,他知道自己走得有些太匆忙了,但他该怎么说?想起今天在宫中看到的情景,又想到那些朝臣们的私下议论,刘义隆就觉得面如火烧,真想立刻离开这座都城,跑得远远的。
刘裕皱了皱眉毛,他这个三儿子身体有些偏弱,正是长身体的阶段,身材抽得细长,造成了身上没有几两肉的削瘦。现在又是一身披麻戴孝的素白孝服,更是显得他的脸色苍白,异常憔悴。刘裕不由得升起了慈父之心,指着旁边的木头墩子道:“坐,泡茶。”一旁等候服侍的婢女立刻走进凉亭,轻手轻脚地忙活起来。
刘义隆在这几天早就习惯了这少年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模样,虽然心里难免嘀咕对方也太没有长幼尊卑的概念了,却抑制不住地从心底里泛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此时对方虽然吊儿郎当地靠在栏杆上指指点点,却气势十足,让人不得不照着他的命令去做。等到刘义隆接触到木凳的表面,才发现自己又是不由自主地遵命了,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来,喝杯热茶,虽然天气已经热了,但还是不能大意。”刘裕无比自然地用长辈的语气说教道。
“是。”刘义隆也很自然地拿起面前的茶杯,虽然他心里不认同,但实际上他也习惯了与这名少年如此相处。
真是太怪异了,到底谁是兄长?而且他为什么会有一种面对父皇时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刘义隆喝了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温暖像是霎时间蔓延到了全身,立刻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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