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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凭吊之后,阿宛一直都对王维淡淡的。
先不说阿宛在洛阳时未等着王维七日事毕,就自己独自一人先叫车回了长安;回了长安后,王维几次去梨园,去西风楼找阿宛,她也一直避而不见。王维知她心中对那日之事仍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无从辩解,只能耐着性子等她消气。
恰好这几日长安春浓,草长莺飞,正是城中纸鸢满天飞之时。他坐在国子学中的凉亭中,仰头看着天际中一只只描金画彩,形状各异的风筝,耳边是墙外隐约的调笑声,嘴角竟也不自觉地扬起。
王维虽性子清冷,但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这些时日与阿宛在一起嬉闹,又唤出了他本性中调皮的一面。他想起阿宛手腕上常戴着的那串红豆,一时兴起,便寻了一只素色的燕子风筝,提笔在那空白处写下几句诗来。
他算着阿宛此时应该正在院中休憩,便兴冲冲地拿着那风筝来到梨园的墙根处,借着春风几许,奔了数趟,终于将这风筝放上了天空中,全然不顾那大道上来来往往车马行人好奇的目光。他额上微汗,却两眼闪闪发光,兴高采烈地牵着手中丝线,让那纸鸢恰好正在阿宛那小院之上。
此时的院中,阿宛正穿着一身藕色大袖羽纱衣坐在这回廊之下,细细擦拭着她的青冥剑,佳人如玉,剑光如雪,映得这院中一树的梨花亦黯然失色。
公孙宛的剑舞早已是长安一绝,即便是达官贵人也轻易不得见。这些时日,阿宛刻意减少了舞剑的次数,巴不得人人忘了她才好,一是的确疏懒,并不喜为出入华庭为贵胄们献艺,二是想着日后或许总有恢复身份嫁给王维的一日……
一想到王维,她心中烦闷,哐地收起手中的剑入鞘,长叹一声,对着剑喃喃道:“冥儿呀冥儿,当年你随着柳夫人一直锁在院中,你跟了我,虽说也见了不少世面,可到底也还不曾快意江湖,那以后……若我为了他,甘心守着一方庭院,你会不会也埋怨我?”
话音未落,却听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着一声阵爽朗的笑声:“我说阿宛呀,你最近已经闷到要和草木石头说话了吗?”
李龟年一身金绣紫鲛衫,意气风发地迈进院子,直直冲阿宛走来:“快,讨一碗茶喝!今日与圣上一道校曲,说得嗓子都冒烟了却不敢喝水!“说着,他三步亲并二步地走到回廊下,毫不忌讳地坐在了阿宛身边的蒲团上。
阿宛啧啧道:“李大师呀李大师,你可知你身上这一领紫鲛衫,寸寸价比黄金,却跑到我这样一个闲人这里来讨茶喝!“她嘴上虽不饶人,手上却老老实实在从案上的青玉冰壶中倒了一碗递了过去:“喏!随便泡的,都凉了,比不得宫中好茶!”
李龟年接过茶盏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干净,痛快地抹了抹嘴:“这样才好!我当年,最爱喝那天山上流下的雪水,那叫一个沁凉!真是喝不惯宫中颠来倒去的那点茶茉子!”
阿宛见他说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我们两个大俗人,倒是别浪费那功夫了!”她亦和他一样,坐在那蒲团上垂着腿乱晃,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着那院中的梨花漫天,如烟雨雪月,在三月的春风中亦是道不尽的清冷。
二人顿时静了下来,院中一时静默,只听那风吹树摇,远处乐声渺渺,春日静好。阿宛自言自语道:“不知那伊犁河谷中的梨花,开尽了没有?”
李龟年眯着眼,眼神穿过院中梨花,盯着空中的纸鸢端详良久,眼底闪出一道精光。他敛了神色,似漫不经心地道:“伊犁河谷中的梨花我是没见过,不过刚才来的路上,倒是见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
阿宛望着落花,神色淡淡地应付道:“噢?”
李龟年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脸,笑道:“我在车上看见,王维他正在梨园外放纸鸢,竟跑出了一身汗,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说着,他用手一指那个飘摇不定的燕子风筝:“你看,应该就是那个!”
阿宛神色大变,立刻坐直了身子伸长脖子张望着,后又觉察到他那似笑非笑的探寻目光,又故作镇定,顺势捋了捋裙摆,把眼皮一掀,斜睨他一眼:“你倒是很闲呀!”
李龟年呵呵一笑:“我听西风楼的人说,他来了好几次,你都不见他?”
她抱膝坐着,嘟嘴气道:“最近大家不是在排新戏?怎么他们也那么闲!”她把下巴嗑在膝头上,整个人都团到了一起,却也忍不住抬眼偷看天上的风筝。
他心中微叹,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轻声道:“……两情相悦,已是难得;若那人还愿为你改变,为你毫不设防,便是三生有幸了……”
声音虽轻,却一字字清楚落入她耳中。
阿宛慢慢抬起头,看着李龟年,眼神迷离而哀伤:“可是……若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真实样子,却是我不喜欢的呢?……他不像我,也不像你,终究背负着士族的桎梏,家族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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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宛:“洛阳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你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为你所做的改变,你自然比我更清楚。他亦是凡夫俗子,自也有挣不脱的枷锁,你却袖手旁观,只等着他一人向你靠近。这样行事,与那些假惺惺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最后一句,锋利如刀,直刺阿宛眼皮一跳,瞠目结舌。
他站起了身慢慢走到院中,站在那风筝之下,抬眼看了良久,喃喃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轻声吟诵着这几句,阿宛亦起身走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那风筝上的诗句。
她抬起手腕,看着手上那串跟着她从洛阳到长安的红豆串,丝绳已经褪色陈旧,那数十颗小小的红豆却鲜艳如新,一如当年那个夏日里少年小心翼翼捧着献出的一颗心。
她顿时就心软了。
李龟年看她眼中涌出的温柔爱意,嘴角扯出微笑:“你们二人,从西域到中原,已经跨过了千山万水,何惧这矮矮一道围墙?”
阿宛抬头欲语,却咬了咬唇,低下了头。
他哈哈一笑:“我是懒得管你们这儿女情长的闲事!既讨到了茶喝,我便走了!”他再也不看她,大袖一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阿宛目送他背影出了门,转头看那天上的风筝越飞越低,似是那一头牵着绳的人已是乏力。她心头一颤,再顾不得那么许多,三下两下便蹬上了梨树,探出头望去,正好看到那墙根处那个仰着头放风筝的月白色少年,正手忙脚乱地应付着。
阿宛一探出头,王维一眼便看到了梨树梢上俏丽的身影,藕色长衫与梨花融合在一起,一张粉脸比花更娇俏。二人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恍神间,王维手中线绳没握住,被一阵劲风一吹,那燕子风筝竟一时飘得远远,再也看不见了。他慌忙抬头看着天上,不自觉地“呀“了一声,阿宛在墙头倒是笑了:”呆子!那诗我会背了,我们再做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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