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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日用头七之后,崔宗之便按那日所说,到长安变卖了齐国公府及田宅,将家人安顿在了洛阳崔氏老宅中,只身一人去了金陵。
阿宛与王维在延兴门处,望着他削瘦的背影,一人一马,渐行渐远,隐入夕照之中。
阿宛想起当年在大漠斜阳中初见,那个身着赭色长衫,虽身处险境仍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翩翩公子,与眼前这个一身萧索两鬓微霜的男子,已判若两人,心中不禁一阵酸楚。王维目送他直到消失于地平线,这才恍然发觉,这偌大的长安城中再无长亲,从此只能靠他自己一人了。二人对望一眼,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
这一春经历颇多,二人都渐渐脱了年少的稚气,也明白之后的路会更艰难,须得拿出十二分的勇气与信任,才能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王维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担起了从前崔宗之的担子,照顾起王家的老老小小们。
他此次落榜,城中皆知,再加上崔日用离世、齐国公府没落与范阳卢家的退婚,一向跟红顶白的权贵圈子中邀他唱作应和之事便一下少了许多。但人生往往柳暗花明,他之前在香积寺中的壁画,错金粉彩,栩栩如生,流畅生动,一时成为寺中热门之所,慕名前往瞻仰者甚众,倒是让王维成了各大道院、高门大宅的贵客,都盼着他能为宅院添得几处丹青,给出了一画千金的润笔,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春试已毕,王维亦搬出了国子学舍,在东市不远处的道政坊里赁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青瓦灰门,质朴雅洁,院中亦有一棵大大的梨树,亭亭如盖。
这一日,他带着阿宛来这里。她推开那道漆门,但见满院的的绿萌洒落于碎石地上,喜得奔了过去围着树打转,又拎着裙子在院中左看右看,一会指着墙角说:“我想在这里种一棵紫藤,就是清尘阁里的那种颜色!”一会又指着窗下说:“这里要有一棵红梅就好了,下雪时我们就可以坐在屋里赏梅!”
长安四月初的晚春午后,和风轻煦,吹得人醺醺如醉,王维看着阿宛如蝴蝶一般在院中角角落落飞舞着,眉飞色舞地说着日后的安排,终于忍不住从身后轻轻搂住了阿宛纤细的腰肢,把头靠在她的脸侧。酥酥麻麻的触感与他身上的柏木香,顿时让阿宛亦静了下来,轻轻握住了他团在她身前的手。
半晌,他轻轻说:“阿宛……这里不如你梨园院落的精致,更不及宋王府、西风楼的半分奢侈……我只怕……”
“那些地方,都不是我的家!”还未等他说完,阿宛便打断了他,转过身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还不了解我吗?那些华屋高堂,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不管是克孜尔山谷的石窟,还是这个小院子,心安之处,便是家!”
她虽不施粉黛,但十七岁的少女面容娇艳,唇红齿白,五官精致明丽如灼灼桃花,浓密的眉与睫下眼睛闪亮,瞳仁中一抹墨绿色如倒映了整个春天的春色,看得王维心砰砰乱跳。他强压住了吻上去的冲动,从心底洋溢出的笑意一直蔓延到了他脸上:“我知道你喜欢绿色,那等以后,我们就一起在一个山明水净郁郁葱葱的山谷里隐居,庭院中种上你喜欢的花草,春日赏花,夏日听泉,秋日观叶,冬日看雪,好不好?”
阿宛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哀求道:“……偶尔也要去山外,行走江湖吧?”
王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哈哈大笑:“都依你!你若一个人玩得累了,记得回山谷里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他甚少笑得如此张扬,眉目舒展,瞳孔中的笑意就如同松竹梢尖那一点清透的晨曦,一点点照亮了满脸。
阿宛被他的笑容晃住了神,竟不知不觉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春意融融,连风都是甜的。
耳鬓厮磨了半日,二人恋恋不舍地分开,羞红着脸开始收拾屋子。
王维向来生活简素,并无多余物件,唯有累累书箱,特别是崔宗之留给他的几箱书,皆是他收藏多年的精华所在,既有传统的竹简书,也有卷轴书,经折装,更有近些年雕版所印的贝叶经文。崔宗之少年时便游历大山名川,西域、南诏、漠北之处皆有涉猎,这些藏书中就有各地乡县志、传说异本等,囊括了吐火罗语、于阗文、栗特文、突厥文等语种,更有《于阗国授记》、乌孙国的《楞严经》十卷、《维摩经》三卷,《佛国杂经》三十八卷,《大孔雀经》十四卷等孤本,不可具数。
阿宛越看越是惊喜,连连拍手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西风译馆的本意,本就是立足于民,断不可像官方译馆那样只做经书子集之物,现在这些外乡县志、传说异本,可不正是各地乡民们愿意看、喜欢看的东西嘛!”
王维亦有条不紊地将书册分门别类地归置在东厢房的书架上,一边笑道:“正是!除了那份那份多语对照的启蒙教案和我们苏巴什佛寺取来的全本佛经之外,这些书籍的整理译编,确是够西风译馆的人,忙上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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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宛拎起一本卷轴,摊开看了半晌不得要领,只觉得那文字旁逸斜出,如虫动如树梢,苦着脸对他道:“摩诘,你可知这是什么………”
王维凑近一看,笑道:“这应是这些年才在漠北兴起的突厥文,通行于突厥汗国与契丹一族中……但我也只知这些皮毛而已,若真要译出全文,还是得找精通突厥文的人才行……”
阿宛放下卷轴,心中默念:“……突厥……契丹……不知道裴迪现在怎么样了……”
是夜,宋王府。阿宛在西风楼等了许久,才见李成器微醺而来。
入夜了,廊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着他微微蹒跚的步子,身影碎乱摇晃。阿宛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中竟莫名有些不安,清丽的面容在风烛中闪烁不定。
她强压着不安,向前扶着他坐在榻上,绽出笑容道:“阿爹,今日何事宴饮?”
李成器摆摆手,一脸厌恶:“那吐蕃人,与我大唐自开国起就不断生事扰民。前年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在九曲之地大败吐蕃,这才安分了些。这几日,那吐蕃人又前来会盟。虽说是请和,但谁人不知这只是缓兵之计!”他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阿宛心惊肉跳。
她在西域时,虽年幼,亦早早见识了吐蕃商人的蛮横无礼,更听说过当年吐蕃军队曾在龟兹一带烧杀掳掠的恶行,直到大唐安西都护府驻扎时才有了长久和平。想到这里,阿宛更是心中不安,轻声问道:“吐蕃如此,那契丹呢?……“
李成器扶额,恨道:“那些契丹人亦是骑墙之辈!前可汗刚死,就有大臣夺权欲投奔突厥,在我营州、冀州城下已僵持数月,死伤无数……“
他突然停住,心中大叫不好,急忙看向阿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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