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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宛在长安的第一个夏日很快就要过去了。
她还记得洛水边那濡热的熏风,夹着茉莉花香一波波袭来,是温存的,绵软的。但长安的风,却清爽利落了很多,一如这里的人。
那日,公孙娘带着她去见了太常寺卿刘文正,只说她是在城郭中遇到的一个龟兹游吟艺人,太常寺卿便让阿宛弹了一曲琵琶。阿宛沉吟了一下,既不能太刻意,也不能没了底气,便挑了一支龟兹《苏幕遮》组曲中最短的一首,用心奏了出来。
太常寺卿刘文正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太多表情。公孙娘瞪她一眼,实在不解为何她要藏拙。阿宛无奈,弃了拨子,用了之前与王维一起琢磨出的即兴移调的法子,把刚才的曲子换了调重新奏了一遍,高昂处声声脆鸣如银瓶乍破,情深处深沉繁密,撼人心魄。待小弦切切收指回拳,阿宛静待一会,便听得刘文正缓缓击掌,直呼妙音。
他捋着胡须道:“小娘子这琴艺,妙就妙在率性洒脱,源自龟兹却又添了汉音的韵味,满匣冰泉,玉音闲澹,不知师承哪位高手?”
那个着一袭月白袍子的身影从阿宛脑中闪过,她不敢再想,只低头道:“无有师承,只是在洛阳、长安游历时,常听这中原的曲子罢了。”
刘文正微微一笑:“天赋,本是可遇不可求。且留下吧!”
公孙娘笑靥如花,忙拉着阿宛谢恩,领了腰牌。自此,她便可以自由出入了。
得了太常寺卿刘文正的首肯之后,公孙娘便带着她在园中各处一一厮见了一番。
这梨园精舍中,拢共住了三十多人,皆是宫内教坊的丞令,或是优选出的各部伶人,或是像阿宛这样从民间招募来的各色高手。阿宛默默观察,园中那些向她投射过来的眼光中,有好奇,有好感,有戒备,甚至有妒忌,她都微笑着一一欣然接受。
这是阿宛迈出深宅大院后第一次谋生——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离开崔宅之后要如何生存,定是要像花阿娘说的那样,不依附于男人,不依附于家族,只靠自己,只是她那时关于谋生手段的想象还只限于游吟艺人这个行当。当她知道梨园里住着的这些艺人们,每月俸料钱竟至二千贯,禄米五石①,逢年过节还有额外赏赐时,就已经疯狂心动了——这不就是她梦想中的生计吗?她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还有一件让阿宛觉得开心的事,就是裴迪来看她了。
那一日傍晚,夏末的盛光刚刚收敛,阿宛刚从那音波散乱的排练场回来,一推开门,就看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正站在那梨树下,一手轻轻用马鞭打着掌心,嘴角带着笑,仰头看着那树上将熟未熟的梨子。
“裴十三!”阿宛一声轻呼,却自己湿了眼眶。
裴迪笑吟吟地走来:“回来了?我正想着给你从树上打个梨子下来。“
说着,他便指着树梢有个颜色泛黄的梨子道:“那个如何?”
他一扬手甩起手上的鞭子,疾疾如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那个梨子应声落下,稳稳被他接住,递给了她:“以前在将军府是你厉害,现在可是轮到我显威风了!”
阿宛握着个梨子,眼里全是笑意,却还噙着泪。
裴迪挠着脑袋,从背后解下了青冥剑递给她:“别哭了,我不会劝……”
阿宛这下收住眼泪了,抱着青冥剑惊喜道:“终于回来了!”她拿着剑在庭中试练了几招,一身树影,清白错落,剑气如虹,红颜如玉。
裴迪顺势在廊下的地上坐下,阿宛从树上削下一个梨子后扔给了他,满意地收了剑,也大大咧咧地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慵懒随意,全然不顾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缥色轻容纱诿拖在地。她心满意足地说:“青冥剑在手,踏实多了!”
裴迪啃着梨,哈哈大笑:“说得好像谁能欺负得了你似的……你这样子,全然不是崔家那清贵做派,倒是十足十的跑江湖的!“
阿宛笑容滞住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崔宛儿了……“
裴迪一惊:“此案已了,你是以后都不打算再回崔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