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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进清尘阁,等再也感受不到背后那缕目光,阿宛整个人都懈了下来。她笑了一路的嘴角此时酸涩无比。原来欺骗是一件耗费心力这么难的事,为什么还有人热衷于此?她耗尽全身的力气,只能给他一个月的美梦,是欺骗亦是恩慈。
她神不守舍地走进房里,却是一片黑暗,尚未点灯。阿宛轻轻唤了一句“阿乐……”却见角落里一颗小小的烛台亮起,照见了她沉静却带着泪痕的脸。她再也忍不住了,几步上前紧紧抱住阿乐,无声地大哭起来。
阿宛哭累了,终于停了下来。阿乐拉住阿宛的手,郑重地看着她说:“阿宛,之前以为你也会被崔老头随便指一个不相干的人嫁过去,所以才……现在,如果是摩诘,那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婿,你实在不必赔上你一辈子!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只要让那贼安心放我在他枕边,总有一日,我总能找到办法杀了他!”
阿宛苦笑一声:“阿乐,若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去那地狱里陪着贼人,看着你一个人去那里赴死,我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安生,嫁给谁都不可能快活!“
阿乐还想再说什么,阿宛打断道:“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们龟兹人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离开西域时我就想过,一定要回来,不为别的,就是一定要杀了那个曹贼!没想到他现在竟送到眼前来了!我恨不得在他身上也扎出千百个孔,放干他的血,让他给阿娘陪葬!“
阿乐沉默了半晌,幽幽说道:“……身负这血海深仇,就已经不可能再过上寻常百姓的日子了。阿娘他们被害死那日起,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
阿宛拼命挤出一个笑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这段时间里,就先依着自己的心意做场梦吧!”
这日,长安那边来了书信,初十那日阿乐即从齐国公府内出嫁,迎至曹府。
此时的清尘阁,一片祥和。阿乐温和安静,跟着拂尘的指点认真地准备着嫁妆,一针一线地绣着各色精致的小物件,或是跟着崔夫人礼佛,一遍遍地诵着《孔雀明王经》。却是阿宛,却怎么也坐不住,整日里只在院子里练剑,引得缙哥儿天天在院子里赖着不走,直嚷着要拜师,被王维揪着耳朵拖走了。
夜深人静时,阿宛回想着与王维相识的点滴,惊觉自己不开窍的时候还真的是很多,这个少年默默地在她身后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她明白的时候,命运留给二人的时间却不多了。因此,阿宛格外投入地为王维造着这个梦境。
那日,她去找王维,一进门王维便觉眼前一亮:她甚少妆扮艳丽,今日却梳着飞天髻,戴着金银错象牙宝冠,墨绿宝相花襦裙上披着他送的那条天青色敷金彩碧帔子,恍若仙人。阿宛抱着那把螺钿琵琶,轻轻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轻声问:“好看吗?“
王维轻笑道:”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这是谁家小娘子,还是那壁画上的神仙?“
阿宛指指唇上的胭脂,“这是你给我的桃花瓣做的……”
王维心下一动,不敢再看她,便指向她手中的琵琶掩饰道:“是要为我传佛音吗?”
她轻轻一笑:“你忘了,之前说要把阿娘和那提他们唱的歌弹的琴记下来,我这几日和阿乐磨了好久,算练得差不多了,才敢找来你。”
王维正色道:“不错,定不负所托!”
他们一个弹唱一个记谱,把之前他们几人在克孜尔山谷中听到的一些旋律都重弹了一遍;中间偶尔王维也会接过琵琶演示一段。他的音律功底本就深厚,只是经常被那些调阶律法拘着,不免失了灵动;阿宛倒是恰好经常信手拈来一些旋律,两人相互借鉴着,倒是琢磨出了一个即兴移调的法子,玩得不亦乐乎。
那几日,王维书房里的琴声妙乐,引得拂尘和缙哥绮姐等趴在门口听得出神。崔夫人本是想来催促王维温书的,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只觉得这琴声精妙绝伦,若能记谱流传也是个功德,便嗔怪了几句,不再阻挠。
这一日,王维捧着两个小巧的青化寿字瓷瓮走进清尘阁,笑着唤阿宛:“那日我说要把那梅上雪启出来烹茶,今天正好新茶也有了,一起试试?”
阿宛懒懒地从榻上坐起来,撇着嘴道:“这几日弹琵琶练剑,日日不停,胳膊酸得都抬不起来……今日阿乐又在礼佛……我是不乐意做这个,火候老是控不好……”
王维取笑着说:“既是不乐意做煎茶的事,怎么下雪天那么冷,还眼巴巴跑去我院子里采梅上雪呢?“阿宛似被说中了心事,脸红了一下,却强撑着白他一眼:”我闲的!“
王维宠溺地看着她,柔声道:“那今天我来烹茶,你只管坐着……你若觉得我烹得好,那以后,便都由我烹来你喝……“这话里的柔情蜜意,真的叫阿宛心里一颤,如一汪春水漾开,可那”以后“二字,却让那这一汪春水刹那间结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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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宛只得装听不见,低头捧着一本书,用眼角斜看着他。他一身月白长衫,长发只用碧玉青竹簪松松地簪着,端坐在案前,一丝不芶地研茶,筛罗,又细心地控出瓷瓮中的水倒进铜鼎,放在炭炉上轻扇着……阿宛心里暗暗感叹,所谓君子如玉,这世间真有这样一举一动都那么优雅如谪仙一般的人。
忽然,她咬了咬唇,从榻上挪近他身边,轻轻喊了一声:“摩诘……“
他笑着转过了头,温柔地看着她。阿宛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摩诘,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轻扇的动作不禁停住了,眼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浓:“阿宛,阿宛,果然是只有你会问的问题……“他干脆放下了扇子,侧头想了一会:”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深……若要问什么,我只知道,你的至诚,至真,至慧,都让我如获至宝。唯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想踏歌,想吟唱,想和你……“说着说着,他那皎皎如月的脸上隐隐泛起一层红晕,低下头不敢再看阿宛。
阿宛一颗心晃晃悠悠地随着他的每个字越跳越快,似要蹦出嗓子眼,竟如同着了魔似的,直起身在王维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又快快坐了回去。这个吻太清淡,似有若无,轻盈如蝴蝶触碰花蕊,若不是王维感觉到了额上有一点宛若飞雪飘落的微微湿润,他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阿宛脸上亦是一片红晕,抱着膝坐在榻上,只低着头不语,心中酸涩甜蜜,五味杂陈。就当是为他再造了一个梦吧。旧梦本无痕,这年少心动的片刻,也足以撑起半生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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