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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吃喝间,表叔也顺便和陆子冈讲了下这次叫他来的目的。这座宅院的主人余老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很响,曾经在国家博物馆筹建的时候,捐献出了很多古董。陆子冈这才把印象中的余老和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挂上了钩。在这个圈子里面,余老的聚会享有盛名,余老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叫上一些人来聚一聚,再拿出几样收藏的古董让大家品评。陆子冈只知道表叔前几年发了一笔横财,不知道怎么就和余老认识了,便好不容易有了这次的机会。估计他表叔是知道自己学识不够,正好余老的聚会是可以带家属的,就想起来他这个在国家博物馆工作的远房表侄。最起码还可以撑撑场面不是?
陆子冈一听这和他之前猜测的原因差不多,便镇定了下来。其实他倒是很喜欢这里,除了交通不方便之外,这座宅院就像是远离世外的桃源,他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半点有现代化气息的东西,一切都是那么的复古,仿佛离开了钢筋铁骨的城市森林,让他这种崇拜复古文化的人赞叹不已。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下人们安静地走上来撤掉酒席,又端上沏好的上好碧螺春茶。已经酒酣耳热的众人也就少了之前的那份生疏,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余老,今天拿什么宝贝出来给我们开开眼界啊?”
这个中年人叫严傲,身材枯瘦,肤色暗黑,额头上有着深深的抬头纹,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西服,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蜜蜡手串。据说他是一家拍卖行的负责人,和余老的关系很好,所以说话也不是那么讲究。
余老还在不时小声地咳嗽,让人不由得担忧他的身体是否还能承受得住,这时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子笑盈盈地开口道:“严哥请少安毋躁,今天只有一件古董出场亮相,不过大家肯定不会失望就是了。”
这位女子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区别于在座另一位女士夏浅的浓妆艳抹,这位名叫安诺的女子如清水出芙蓉般,天然去雕饰,黑色的长直发柔顺地披在肩后,羊脂玉般的脸容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一看便觉得舒服。
陆子冈之前已经在表叔的介绍下,知道这个安诺便是余老的助理,在饭桌上伺候得余老无微不至,说话妙语连珠,很能调节气氛镇住场子。再加之长相出挑,气质温柔,在座的男人基本一半时间都把目光流连在她的身上。
严傲一听之下越发好奇起来,虽然他和余老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据说余老的每次聚会都至少有三件古董让大家品评。今晚只有一件,那就是说,这一件顶得了三件古董的价值。
陆子冈环视一圈,发现不光是严傲一人好奇,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目光,当然除了那名叫胡亥的白发少年和强被拉过来充数的魏卓然。前者八成是已经知道是什么,而后者大概是不以为然吧。
余老低声吩咐了安诺几句,后者便站起身,转过屏风走向一旁的偏厅。不多时便在大家的期待中回转,手里捧着一个扁扁的方木盒,小心地放在了桌子的中央将其打开。
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陆子冈略一皱眉,他没有闻到防腐材料的气味,难道余老并没有做好古董的保存吗?他定睛看去,霎时瞪大双目。
“六博棋!”比陆子冈还要先一步惊呼出声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学者吴语,据说他在写一部古物集锦,正四处收集资料中。他此时已激动得站了起来,胖胖的身体浑身直颤,露出想要碰触却不敢擅自动手的表情。
“六博棋?”夏浅已经拿出了数码相机,在安诺的允许下,不断地拍摄桌上的木盒。闪光灯非常刺眼,却没有人舍得闭眼,就算是不怎么感兴趣的魏卓然,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木盒之中只有三种物品,一个正方形的木质棋盘,十二枚玉质矩形棋子和六根竹子制成箸。棋盘的正面中央阴刻了一个正方形的区域,并用红漆绘有四个圆点,两端各绘出三个区域,除此之外还有若干曲道。棋子也有不同,其中五枚矩形棋子是和田玉质,五枚乃和田黑玉,另有两枚翡色的玉质棋子要比其余十枚大上一圈。箸有六根,由小竹管劈成两半,成弧形断面。
“这棋子,倒很像是麻将牌……”夏浅边拍着照,边小声地嘟囔着。
看着面前貌似真品的六博棋,陆子冈在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下,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他身旁的表叔并没有看出门道,在桌下用膝盖撞着陆子冈的腿,示意他提点几句。
陆子冈定了定神,他此时最想做的就是把面前的六博棋拿在手上鉴定,看看究竟是什么年代的,至于表叔的疑问,他正要组织语言回答时,已经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在座的年轻人没有几个能知道什么叫六博棋的,所以在表叔的另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轻咳了几下解释道:“六博棋是古代的一种棋戏,在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比较流行,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经棋史学家研究,这种古老的六博棋实际上是世界上一切有兵种盘局棋戏的鼻祖,诸如象棋、国际象棋、日本将棋等等有兵种的棋戏,都是由六博棋逐渐演变改革而成的。”
这名很有儒雅气质的中年男子名叫陈淼,据说是一家私人图书馆的馆长,收藏着无数珍本孤本,经常被各大院校邀去做讲座,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好听得紧。
“这六博棋有这么厉害?”双胞胎之一的林砚有些不信,他可是学历史的,虽然研究的是人文方面,但林砚自认为脑中的知识要比旁人多出几十倍,不禁有点怀疑陈淼的说法,“陈教授,六博棋要是有你说得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我都没听说过啊?”
一直激动得撑着桌边站立的吴语闻言冷哼了一声,撇嘴倨傲地说道:“小娃子还是学识浅,六博棋你都没听说过,那么‘博弈’这个词你听说过吧?这‘博弈’一词之中的弈,是围棋的弈……”
“啊!那个博字,难道就是六博棋的博?”夏浅停止了拍照,掩唇惊呼,打断了连吴语的话。
被打断的吴语皱了皱眉,虽然厌恶别人在他讲话的时候插嘴,但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手按着桌边慢慢坐了下来。
儒雅的陈教授微微一笑,接过话题道:“《论语·阳货》中有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大约就是博弈一词最早的出处。宋代的学者朱熹曾经于此处批注道:‘博,局戏;弈,围棋也。’夏小姐猜得没错,这博弈两字,最开始指的就是六博棋和围棋。”
“而且端看博弈二字,博尚且在弈的前面,依照古人的习惯,那就是六博棋最开始的流行程度,要比围棋更加广泛。”枯瘦的严傲一双小眼睛散发着精光,恨不得像X光一样仔仔细细地扫描着面前的六博棋。
“这么强悍啊!”林砚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还是不懂六博棋,但他却知道围棋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得知在历史上六博棋比围棋还要牛叉后,他看向木盒的目光也从不以为然到愈发狂热了。
夏浅的丈夫魏卓然区别于其他人的头脑发热,一针见血地问道:“可是现在六博棋并没有像围棋那么人尽皆知,是有什么原因吧?”
“六博的发明很早,据研究,最迟不会晚于商代,之后盛行于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是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比起围棋的晦涩深奥,带有一些赌博性质的六博棋在各种层次的人群中传播得很广泛。秦汉时期甚至上到皇帝,下到贩夫走卒都痴迷不已。精通六博棋者,甚至可以在宫中享有官职,受人敬仰。”严傲喝了口已经凉透的碧螺春,轻叹一声续道,“但在东汉以后,六博棋开始衰落,玩法逐渐失传,现存的有关史料零云散星,语焉不详,如何投箸,如何行棋,已不能详知。至于六博棋玩法失传的原因,可能与人们对它的改造有关。后来出现了分工更加精细的象棋,六博棋便渐渐被时代淘汰了。”
严傲的声音略带嘶哑,在空旷的厅堂内听起来有些萧索,众人仿佛随着他的话语,回到了几千年前六博棋盛行的时代,一时怅然无语。
“那余老的这盘六博棋,大概是什么年代的呢?”表叔倒是没怎么体会到众人的感慨,他的目的就是想要一门心思地讨好余老。
陆子冈回过神,知道自家表叔的意思,便开口介绍道:“六博棋从春秋战国一直到西汉,形制都没有什么区别。但在东汉时期曾经有过一次革新,革新之后的六博棋就叫小博,革新以前的六博棋改称为大博。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箸的数量。大博有六箸,小博有二茕。茕和箸的作用一样,是掷采用具。喏,茕的形状大概和现在的骰子差不多,只不过不是六面体,而是多面体的球形。”
“哦哦!那就是说这盘六博棋,很有可能是西汉以前的古董了?”表叔显得很兴奋,就像面前这六博棋是他的东西一样。
没有多大可能。陆子冈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西汉以前”这四个字写起来很容易,但几千年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地就保存下来了?尤其这还是木质的,多半是后人仿制的六博棋,但看起来也能有个几百年的历史了。陆子冈此时不敢多说,在座的虽然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但行内人颇多,识货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夏浅对这盘六博棋的年代没有什么兴趣,她翻看着相机里的图片,忽然有了发现惊呼道:“咦!这个棋盘的图案看起来好眼熟啊!”
经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棋盘之上,除了晚到的陆子冈不明所以外,其他人都先后现出讶异的神色。
安诺抬手把垂落到胸前的长发撩到肩后,优雅地笑道:“没错,这个棋盘很像这座宅院的平面图。或者说,当年这座宅院的主人,就是痴迷于六博棋,才仿造六博棋的棋盘,建造了这座宅院。”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都听出了安诺的言下之意。痴迷于六博棋?那就有可能是春秋到东汉之间,这么说这座宅院居然存在了至少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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