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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安一片月(第1页)

秋风乍起,寒衣节将过。某日午饭后明氏留姚宝瑛在慧光堂算今冬所需采买钱粮。明氏正坐堂下念佛,姚宝瑛在书案上提笔算账,午后阳光和煦,透过博山炉里升起的檀香白烟洒进偏厅,正是一派明媚。转角游廊忽见姚令圻喜冲冲提着一只鱼篓冲进慧光堂,似是大喜过望,一时之间摸不着北了,见人就朗声道:“八斤,八斤!”姚宝瑛把笔墨搁置一旁,起身去看。明氏也吓了一跳,忙不迭问姚令圻:“什么八斤?”姚宝瑛一见姚令圻的喜色,想来是钓鱼有所收获,招手叫来赵妈妈先去端一碗安神饮子回来。草编的鱼篓里正困着一只硕大鮰鱼,摇头摆脑地挣扎,可知是它重八斤。姚令圻兴奋地给在座众人一一展示,连姚宝瑛身后跟着的桑柘和梧桐叫来看,笑得嘴角都平复不下。“阿弥陀佛。”明氏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上回栗子庄送来十斤的鯶子,都不看一眼的。”鮰鱼一甩尾巴,倒溅了梧桐半身水花,把梧桐今日新换的天水碧罗裙弄脏了。姚令圻袖子上也沾着水渍,却毫不在意,伸手逗弄鮰鱼,应答明氏:“这能一样吗,我钓鱼六年,把长安八水逛遍了,头一回钓上这么大的鱼,好,好。”姚令圻身后跟的亲随乘舟也是一脸乐不可支,解释道:“郎君回来的时候拎着鱼篓绕宅邸转了三圈,险些找不着门。”赵妈妈端来碗安神饮,姚令圻只当是解渴,咕噜咕噜一口喝下。姚宝瑛又问:“可要把这小宝贝供起来?”姚令圻把薄胎白瓷碗撂在托盘上,又把鱼给赵妈妈看,抽出手来摆动两下:“不不不,我已叫人去请林七、于二、刘四、张十三、阴九这几个晚上来吃鱼鲙了。快到冬日了,正好给他们添膘。”这五位是姚令圻在秘书省较亲近的年轻校书郎,除了林七林正川是圣人潜邸时的文学,而后被调入秘书省做姚令圻下属。剩下四位都不是长安人士,家资也不算丰饶,姚令圻一贯照顾下属,不单是这四位,早几年在国子监教书时遇上家境不好的学生,也常拉到家里打牙祭。姚令圻逗着鮰鱼喜孜孜道:“若是宰只黄羊烤来吃就更好了。”明氏不悦,又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了多少次了,我这里供着菩萨,不要说杀生的话,真是罪过,罪过。”这样一盆冷水下去,姚令圻也没有不开心,捧着鱼篓乐呵呵说道,“那交给大娘安排了。把那坛兰陵酒启出来温热,再叫厨司做些羹汤小菜。虽然过了国丧,但也不好叫大行歌舞,挑两个府上的……”明氏又哼一声,紧闭双眼面露厌倦。姚令圻忙道:“总之你有数,我们五个晚上就仰仗你了。我这就走,不打扰你们娘两个忙活。”于是乐呵呵捧着鱼篓又走了。姚宝瑛又坐回到刚才的桌案上接着盘账,待又安静下来,慧光堂似能听见檀香焚烧的声音,隔着丝丝缕缕的香烟,明氏打岔问她:“寒衣节那日永嘉侯过世归乡,你送出去一套路祭丧仪?圣人不喜他们家,旁人躲都来不及,你怎么还往上凑?”姚宝瑛头也不抬,应道:“那天去吃烧尾宴听二姐姐说了一嘴,张舅母在世时待我好,舒少括也是和我一起玩大的,又是二姐姐的亲戚,我既然听说了,逢寒衣节,就随了份。”“阿弥陀佛,你倒是心善。”明氏又问,“说起来上回去郑国公府吃烧尾宴,我倒想起来。你大舅舅和我说,你的婚事,他肯定为你管到底,又听他说叫明娥带你去角楼看儿郎们检校,你怎么想?须知你阿爷近来也多多留意年轻儿郎起来。”“大舅舅和阿爷身边的郎君们自然是千好万好,可是阿娘,我只能嫁个破落户吗?”明霭之虽然疼爱姚宝瑛,说是叫她去挑,可选的儿郎,不是军曹就是世家,那不还是在推她出去联姻吗?这和敬国公府有什么两样?明氏淡然道:“你大舅舅是怕你像我,我当年……”明氏刚有忆及往昔的情愫,看了看正认真算账的姚宝瑛,叹口气又说,“罢了,不闲说那些往事了。”“阿娘,我算完了。”接过姚宝瑛递来的一本新账,明氏连看也不看,转交到身后赵妈妈手里,支使道:“叫底下的按大娘的来。”“阿娘不看看吗?”明氏不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有事事亲力亲为的。抓着大方向不出错就行,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随他们去吧。”姚宝瑛又问:“那若是有刁奴欺上瞒下呢?”明氏闻言浅笑:“杀了换人啊。想做事的奴婢多了去了。”话一出口,明氏才后知后觉,捻着手里佛珠喃喃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了慧光堂,姚宝瑛转脚去厨司传递晚上姚令圻吩咐的宴席,定下各色菜品,与她们说了两句好话,又发了赏钱,几个厨娘信誓旦旦拿出看家本领来叫姚宝瑛放心。也不是姚宝瑛头一回安排事宜,等出门时,已经是太阳偏西,秋风又起。不远处秋月轩传来铮铮琴声,仔细一听是古曲里的《流水》,显然是个生手,弹两个音顿一下,继而再弹,想是宝珍在练琴。姚宝瑛深吸一口冷气,微微张开双臂怀抱秋风,下意识叹了口气,闭眼缓了一会儿,便冲桑柘说:“我去秋月轩玩。你去梨花院叫李娘子带几个乐妓舞姬今晚侯在碧溪堂,锣鼓一律不要。再选两个善歌的,备些清丽婉转的曲子唱。你回头从我那里取些金锞子给她们分。”而后一想,又说道:“若是他们留宿,也备下吧。”桑柘自是领命,还不忘夸一句姚宝瑛心善。姚宝瑛揉揉发涨的脑袋,叹了口气:“律法虽说‘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可到底都是人啊。”连连摆手道:“去吧,去吧。”宝珍去年开始学弹琴,如今已经很像样,屋子里焚着长安时兴的百合香,一进门便觉得暖香扑鼻,姚宝瑛解下披风交付给宝珍贴身的奴婢学红,露出一张笑脸:“二娘这里好暖和。”秋月轩没有翠华轩宽敞,却比翠华轩雅致得多。琴桌上只有一座金兽小炉伴宝珍的伏羲琴,正中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大书案,还摆着没练完的字帖,砚上墨汁还未凝。姚宝瑛多走两步先瞄了一眼宝珍写的字,赞道:“写得越发好了。”宝珍起身把姚宝瑛拉到琴桌旁,嫣然道:“我才练曲子呢,大姊可是听着不堪入耳特来指点我。我可要虚心好生请教。”姚宝瑛虽会听,却不精通弹,只道:“我还没你弹得好,哪里就用得上请教,自有教琴的李娘子等着你请教。刚从厨司那出来,路过你这,顺便来看看罢了。”“那是来给我送好吃的了?”宝珍贴在姚宝瑛身上伸手讨要。姚宝瑛合掌打她手心,“一口水还没吃上,就问我要起东西吃,好刻薄的主人家。”学红这时端碗盏进门,行走间带了只花色斑斓的滚地锦进来。这猫是姚令圻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带在自己身边玩了两天,外出钓鱼就一无所获,遂认定是猫有问题,宝珍再开口讨要,就顺理成章领到秋月轩养了。那猫已叫养的油光水滑,光鲜得不亚于舒韫那头猞猁了。一进门便往宝珍身上扑,缩在宝珍怀里撒娇。姚宝瑛呷一口盛在琉璃盏里的雪白酪浆,看她们玩闹。她是再不愿意招惹这些畜生的。宝珍揉了一会儿猫肚皮,打发学红出去守门。而后自己抱着猫在书柜里伸一只胳膊翻翻找找,半响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来,献宝似地递给姚宝瑛。“我近来新得的好本子,大姊看看解闷。”姚宝瑛看那册子上还有虫眼,心知绝非是今年出的坊间话本,拿来翻了两页,也不是这几年流行的神灵志怪,粗略一看,似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名叫《燕儿传》。顿时大觉无趣,说道:“你一贯书读得好,怎么也看这个呢。”姚宝瑛又翻两页,忽愣住了,唯恐自己看错了,凑到窗边又仔细瞧。宝珍抱着猫凑过去,好奇道:“大姊看什么呢?”“你这书到底哪里来的?”“学红胞兄在外头书坊做事,据说五六年前这个话本风靡长安,抄本几乎人手一个,我就花重金讨来了原本,大姊也看看,光是这笔好字就够我学几年的。且文笔实在是好,看着就亲切,既不晦涩,也不粗俗,怪道风靡呢。”姚宝瑛把书册合上,心道可不是你觉得亲切,这就是你阿爷姚令圻写的。宝珍没在祖母濮氏膝下抚养过,而未等其知事时濮氏仙逝,她自然也不知道濮氏名讳单是一个“禊”字。为避母亲名讳,姚令圻日常行文,一向缺笔少写一点。适才姚宝瑛随手翻到一页,上写“修禊事”一词中,正是熟悉的缺笔。至于字体,姚令圻本人的字就极好,常写行书,如流水云烟一般美观流畅,姚宝瑛等儿女受其影响也多习行书。可在此之外他作公文的正楷也是有口皆碑的整齐清俊,这全文清秀的簪花小楷,虽仿着小娘子的笔迹写的,可其中一两个字写重了,自然就显露出执笔者是郎君。姚宝瑛内心无语至极。感情这就是姚令圻说的编书注释、清贵自在?宝珍把狸猫搂在怀里竟给哄睡了,见姚宝瑛愣神,便问她:“大姊,有什么不妥吗?”“没事,挺贵的是吗?花了多少钱?手里钱够使吗?回头我叫梧桐给你送点。”姐妹二人玩到天色渐晚,姚令圻打发乘舟来找姚宝瑛,说是:“郎君说即将开宴,叫大娘去看一眼,敬杯水酒。”按常理,郎君在家中摆宴,操持宴席的主母总要出面敬酒以示开席。不过姚家情况特殊一点,明氏存在感不高,常年在慧光堂里礼佛,外面交际也少,甚至姚宝瑛在外头玩都是明娥领着。以前濮氏在的时候当家理事,姚令圻常年外放在州郡,偶尔在长安宴请,也没有母亲出面招待儿子朋友的道理。濮氏亡故后,姚宝瑛继而管家,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向也不往前院去,就只安排宴席饮乐。宝珍放下猫,从妆台上捧出一副金累丝牡丹嵌红宝石的花簪来,道:“大姊头上钗环素了点,戴我这个吧。”姚宝瑛头上只有两支挽头发的玉笄,身上所穿,也不过是家常的皂杏二色的间色襦裙。“乘舟,你去席上回禀阿爷,说我今日妆容不整齐,不敢见外客。”乘舟在门外应声离去。“我不去。他们一群郎君坐席,又早安排了乐伎,什么规矩,叫未出阁的娘子去见。阿爷没开席就醉了吗?”而后伸手把宝珍花簪外的木匣合盖,道:“相看郎君也不是这么个看法。今天阿爷宴饮,恐怕管不到姚穆身上,咱们饭后去看看姚穆的书背的怎么样了。”秋月轩的饭刚摆上来,梧桐急匆匆凑到姚宝瑛身边,耳语两句后又退下。“怎么了?”姚宝瑛挤出一点笑,“前头郎君们一点小事,咱们安心吃饭。”梧桐说的是,除了家养的乐妓之外,姚令圻叫了顾姨娘去待客。顾姨娘本就是姚令圻前几年在外参宴时的赠妾,她所生的幼子周岁而夭,可她依然是姚令圻姬妾中最年轻貌美,最拿得出手的。莫说是顾姨娘,宝珍的生母俞姨娘,宝珊的生母张姨娘,颜色好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被姚令这样使用过。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姚宝瑛这顿饭味同嚼蜡,饭后带着宝珍去姚穆屋子狠狠抽查了一通功课,拧着耳朵冲他说了许多君子正身的道理。晚上姚宝瑛回到翠华轩刚坐下,梧桐引着李娘子来访,道是:“林七郎席上相中了梨花院弹琵琶的秋娘,当场赋诗一首,文辞清雅,郎君极为开怀,当场将秋娘相赠,连同妆奁一并奉上,此时人已经叫林七郎牵走了,奴婢特来禀报大娘。”姚宝瑛言道:“知道了,娘子辛苦,吃口茶再走吧。”又一摆手,梧桐见状便带人退下。说是禀报,无非是叫姚宝瑛把剩下的事情做了,身契收拾好送到林七郎的夫人手里,再叫人把秋娘的东西收拾好,姚家再陪点嫁妆。这样的事姚宝瑛也不是第一回做,可偏偏这一回,姚宝瑛心里又闷闷的不畅快。注:鯶子:即鲩鱼,也就是现在说的草鱼。寒衣节:农历十月初一,传统祭祀节日。人们会在这一天祭扫烧献,纪念仙逝亲人,谓之送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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