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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恭和披着斗篷,慢悠悠走在大雪后的大街上,身后跟着李知珉、李知珂、李知璞三兄弟,都穿着便装,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恭和身后,再后边点,是几个家丁模样的奴仆和侍卫,倒是京城里常见的贵人出行的模样。
大雪方停,四处琼楼玉宇一般,但房檐下仍有乞丐缩在那里取暖,李恭和边走边叹气:“京城中尚有如此多的饥馁者,盛世还太远啊,也不知京兆尹在做甚么。”
李知珂笑道:“父皇仁德,这京里的乞儿其实我是知道的,不能怪京城府尹,年前还没下雪,京兆尹就已派人将京里乞丐游民,体健者遣送还乡,老残妇孺者则送往安乐堂安置,但有些乞儿不肯还乡,拿了还乡的几个钱出去很快又赌掉吃酒用尽了,又悄悄返回京城,父皇可不知,这在京里乞讨甚至偷抢,或是做些杂事,得的钱可比回乡种地多多了,旁的不说,只看天降大雪,不知多少富贵人家慈善心肠,在道旁施粥、舍衣的,连相国寺那边也开了法会做了施舍道场的,因此这些人宁愿留在京城天子脚下,做一乞丐,也不肯回去呢。”
李知璞睁大眼睛道:“但留在京城行此没有尊严之事,流离失所,无妻无子,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李知珂笑了声:“三弟年幼,不知世事人性,偏就有那等极懒之人,不思上进,成家育儿为男儿在世本应承担的责任,这等人是教化不了,合该统统捉起来发往边疆充军才对。”
李恭和笑了一声,转头问李知珉:“大郎觉得如何?”
李知珉道:“有田有房,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若真能如此,谁愿雪天流落于房檐下乞食,想必是返乡生活之难,甚于雪天乞食。”
李知珂呵呵一声:“大哥的意思是,苛政猛于虎了?”竟是含沙射影起来,何为苛政?谁的苛政?在皇帝面前说苛政,自然是诛心的。
李知璞护着长兄,自然敏感地觉察到了恶意:“大哥哪有这意思!”
李知珉却淡淡道:“皇令不出大明宫,又不是第一日了,都是自家人在,二弟何必自欺欺人。”
李恭和放声大笑:“不错,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说什么,大郎这点不见外很好!”
李知珂笑道:“阿爹说得是,是孩儿太过谨慎了。”李知璞转过脸,不屑地撇了撇嘴,这时父子四人却走到了一个小巷内,大雪方停,巷子里的雪才扫过堆在巷口,一角赭红色的招子上边绣着大字“汪家羊肉馆”,边上两行小字,一行“煮有好羊汤”,另一行“蒸有香羊头。”
店面还放着新漆了红漆的桃符,插着喜庆的过节幡子,店门板擦得铮亮,里头穿出白腾腾的雾气和香味来,李恭和笑道:“到了,这家老店,已多年没喝过了,从前我时常来这里喝羊肉汤。”说完自己一马当先先进了店里,高声叫道:“老汪!来四碗熬够火候的羊肉汤!多撒些花椒胡荽!你们秘制的韭菜酱也来一份儿!再来十个刚烤好的胡饼!”
里头应声跑出来个年轻小伙子,身上穿着羊皮袄,双眼明亮,却有着一个红鼻头,他出来就忙着作揖笑道:“来了!羊肉汤马上就好!是老客官吗?我爹在家歇着带孙呢,您老贵姓?”
李恭和上下打量他一眼,已笑了:“老汪这就服老歇家里逗孙儿了?一看这鼻子就知道果然是亲儿子,好一个子承父业!却不知这羊肉汤还能和过去一个味儿不!”
小汪掌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鼻子越发红起来,闪闪发光:“老爷只管尝尝!若是不好,小的不收钱!咱们这也是祖宗传下来的家业了,不怕老爷笑话,就这一间儿小店,祖辈守下来,在这皇城里扎下根来,那也不容易啊!”
话才说完果然伙计送上来一大托盘托着的四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来,奶白色浓稠的羊肉汤里洒着碧绿细碎的胡荽和小葱,喷香扑鼻,又有一托盘的金黄色酥脆的胡饼,上边撒着焦香的芝麻,然后小汪掌柜亲自端了一盘蒸羊头上来:“难得老爷还惦记着照应我们这小店,又是今儿的开门第一单儿生意,请老爷尝尝这蒸羊头,算我替我们家老爷子请贵客的!”
三位皇子一大早就被皇帝拉了出来在京里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饥肠辘辘在雪地里走了许久,吃了半天冷风,一闻到这香味,不由都精神一振,却都望向李恭和,李恭和毫不介意地将袖子挽了挽,拿了伙计送上来的热手巾擦了擦手,先喝了一口热汤,撕了一条羊头肉蘸了蒜汁蒜泥酱,尝了一口,笑道:“不错!味儿还是那个味儿!”
然后也不讲究仪态,就像个普普通通来用早点的百姓一般拿起饼子就大口就着羊汤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招呼儿子们:“快趁热喝了,一大早的都没吃饭,饿了吧?”
三位皇子得了他招呼,才也都擦了手,也开始喝羊汤,却都斯文讲究仪态多了,有些放不开,个个喝得端整拘谨的,一旁还站着伺候的小汪掌柜已笑道:“老爷好福气,这三位少爷都是一身贵气,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将来有的是福享了。”
李恭和被他简单一句恭维说得笑容满面:“都是家里妇人娇养着,没吃过苦,不知你这一辈儿,有兄弟几个?我记得从前来喝羊肉汤的时候,看到你在店里跑来跑去玩儿来着。”
小汪掌柜搓手笑道:“哪有老爷这么大福气!我母亲身子不好,只生了我一个,并无兄弟姐妹。”
李恭和笑吟吟看了眼自己几个儿子道:“那倒好,这家产店面都是你一个人的了,没人和你争。”
小汪掌柜一拍掌瞪眼,吐起苦水来:“贵人说笑呢!我们这小小店面,我巴不得我爹娘多个兄弟来替我支持呢!我一个人多辛苦!天天半夜就要起床备着,哪一日不深夜才睡,盘账收羊,杀羊熬汤,这身上那一日不是那羊骚味!这关门一日,多少老主顾都要问!什么家产,你看这这小家小户的!你道是那皇城里的皇老爷,有个皇位要继承咧?”
说到这里,李知璞已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忍住,悄悄看李恭和,李恭和笑吟吟道:“你这小掌柜,倒是能说会道。”
小汪掌柜也不好意思地笑:“我们平日里说话粗俗惯了,老爷莫怪,咱们小门小户的,谁不希望多几个儿子撑门面,不然别个要欺负上来呢,似老爷这般人丁旺盛,那是积了多大的福呢,几位公子娶妻生子,老爷那可是子孙满堂!”
李恭和看了眼几个儿子,笑得很是满意:“还好,就是都还没娶妻呢,孙辈都一个还没有。”说着嘴上有了些遗憾。
小汪掌柜搓着手:“公子个个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自然是要好好挑的,还能多纳几门贵妾,很快就能抱上大胖小子了!”
李恭和笑道:“却不知小汪掌柜有了几个儿子?”
小汪掌柜脸上满是腼腆和幸福:“一个小子,去年十月才生的,我爹喜欢得不得了,店也不管了,整天在家里看着呢。”
李恭和诧异:“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何才生了一个?”
小汪掌柜一脸唏嘘:“说起话就长了,老爷若是不嫌小的啰嗦,我就多说两句,我们祖辈都是单传的多,一贯的子嗣艰难,我爹到四十岁上才得了我,之后就没兄弟了,到我这一辈儿,我爹早早就给我娶了媳妇儿,十六岁上圆了房,结果还是眼看着要三十了,媳妇儿都没怀上,我爹那会儿可着急啊,又是求神拜佛,又是请人看家里的阴宅,怎么都没用。”
这下连三个皇子都听住了,李知璞忙追问:“后来呢?”
小汪掌柜一拍掌道:“去年年初,我爹就给我张罗着纳一房良妾,想着再试试,媒人到店里的时候被媳妇家里看到了,我丈母娘是个暴脾气,立时就带了人杀上店里来骂,咱们家做小本生意的,哪里经得起闹,只能在店里和丈母娘解释,不是看不起他们家,糟践人家闺女,这不是一直要不上孩子吗?丈母娘也不听,只说她家女儿都是能生的,这一定是我家的问题,两边在店里掰扯起来了……”
三个皇子第一次见到这民间活生生的闹剧一般的家事,不由大开眼界,李知珂都忍不住大皱眉头道:“如此彪悍的女家,怎的如此不讲理?这妇人无出,不让纳妾,难倒叫人家绝后?”
小汪掌柜叹气道:“这也不能怪她家生气,实在我父亲给我议亲的时候,也想着我们家子嗣艰难,三代单传,便专门找了子嗣兴旺的人家,打听了丈母娘生了八个,五男三女,三女中两位姐姐都已出嫁,也是一出嫁就三年抱俩的宜生养人家,我爹不放心,又请了有经验的妈妈去相看,回来也打包票说是宜子之相,再没错的,我们家才厚厚的下了聘礼娶了来家,绝没有一丝怠慢的,我家也是忠厚人家,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哪里会出此下策,小门小户的,妻妾多了,那是给自己找事闹心呢。”
李知璞心急,已追问:“那后来如何解决的?你现在这孙子还是你原配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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