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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讲的是情人故事,她与那人不是情人,但同情人一般,一样地有情。她在那尸山血海修罗场中苦苦地寻觅过她,然而,“女子不来”。
她不来,她也没有做成尾生。她一直以为她是死了,所以安安生生地抚养稚子,安安生生地嫁为人妇。直到此时,直到此刻。
伸手从匣子里拿起沉重的金锁,她将金锁翻过来托在掌心上,看清了金锁背面錾着的一排细密小字,不是言不是语,不是名不是姓,是个三年前的冬季,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日期。
凤瑶想自己若是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小熙的生日。当初那队士兵来得仓促,只丢下了个小小的孩子,而她惶惶然的,竟然也没有问过孩子的生辰八字。
她不知道,但是茉喜知道,茉喜不但知道,茉喜还知道她的不知道。茉喜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知她,让那孩子在她面前,再无半分秘密。
这样,他们便一个是亲娘,一个是亲儿,水浓胜血,再无嫌隙。
凤瑶托着金锁,一时间像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地低头对着它出神。而小熙看她像是被手中的玩意魇住了似的,便好奇地踮了脚,拉扯着她的裙子也要伸头去看热闹。凤瑶没有留意他,于是他急了,扬起一只小手去打她的手,又嗓门不小地喊道:“妈,给我看!”
凤瑶听了小熙的呼唤,这才慢慢地回了神。弯下腰将手中的金锁送到小熙面前,她想笑,可是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激烈,怦怦怦怦,如神佛降临她的世界,天地要起六种震动,震得她气息混乱、笑容破碎,“看,是这个……”她用颤抖的手指去理金锁垂下的大红璎珞,“你看看,好不好看?”
小熙见了个黄灿灿的大金疙瘩,用手摸了摸,见它果然是个大金疙瘩,便不感兴趣地摇了头,“不好看,妈,咱不玩这个,你带我出门,咱去公园看鱼,大鲤鱼!”
凤瑶哆嗦着把金锁放回了匣子里,恍恍惚惚地垂手抚摸了小熙的短头发。不言不语地又出了片刻的神,随即她如梦初醒一般,隔着帘子下了命令,“玉兰,去给大少爷打电话,说我找他有急事,让他马上回家!”
大丫头在帘子外答应了一声,紧接着快步跑了。
一个时辰之后,万嘉桂匆匆地赶回了家。见了凤瑶手中的金锁,他有些慌,是惊喜的慌,惊大过于喜。因为这个家里实在是没有茉喜的位置,可抛却现实的问题不谈,他也的确希望茉喜还活着,那样鲜艳热烈的一条性命,不该就那么冷冷清清地死。
那是个要兴风作浪的主儿,万嘉桂愿意做一名旁观者,看她缤纷缭乱地度过一生,如果乱大发了,也没关系,他和凤瑶会去救她。
就是这样,他对茉喜的心,就是这样。
万嘉桂开始追查这块金锁的来历,然而谁也说不出它的来历。礼品匣子是看门的老仆送进来的,而据老仆说,送匣子的人乃是个面生的半大孩子,半大孩子送完匣子就走了,连一杯热茶和一句回话都没有等。而天津卫这样大,万嘉桂又到哪里去找一个陌生孩子?
万嘉桂很失望,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失望也得忍着。在另一方面,凤瑶虽然也失望,可失望之余,更有希望。
“她不是绝情的人。”在私底下,凤瑶告诉万嘉桂,“我不信她会真的一去不复返。等着看吧,她迟早会再露面。”
说过这话的一个礼拜之后,凤瑶和何颂龄傍晚无事,结伴去看电影,然后趁着夜色未浓,又一起逛了百货公司。凤瑶看中了一只金质小发卡,发卡是个蝴蝶的形状,碎钻拼出两片璀璨的蝴蝶翅膀,一步一颤。凤瑶买了一对,何颂龄见状,便是忍不住笑道:“这东西戴一个是俏皮,戴两个成什么了?满头都是蝴蝶?”
凤瑶笑着不言语,的确,这东西亮闪闪的夺人眼目,的确是没有戴满头的道理,所以那另一个,是留给茉喜的。她想好了,这发卡的样式不会过时,明天戴,或者明年戴,都很合适。
凤瑶不知道,她和茉喜心有灵犀,在千里之外,茉喜的头上,的确也栖息着这样一只宝光闪烁的小蝴蝶。
小蝴蝶亮晶晶的,停落在耳后乌油油的发卷之上,和同样闪烁着的耳环项链配了套。黑发卷曲蓬松得一丝不乱,很利落地齐了耳朵,是经过了白俄理发匠的妙手。坐在一九二九年最新款的林肯汽车中,茉喜仰起脸微眯了眼睛,看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闪烁变换,是人间的七彩流星。这是她到上海的第三年,有备而来,伺机而动,她单枪匹马地建造了一个小世界,由她为王的小世界。
汽车穿行于繁华午夜,把她从她的公馆送入各色花花世界。她终于有家了,自己的家,唐公馆。她没姓白,没姓万,没姓陈,也没姓武。兜兜转转的若干年,她最终恢复本来面目,是孤零零的、而又顶天立地的,唐茉喜。
陈文德留下的财产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但她并没有依靠着这面后盾坐吃山空。仿佛是从到达上海的第一天起,她便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她聪明伶俐、漂亮阔绰,会玩心术、会讲义气,肯吃苦、敢冒险,还有,她很能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过去是英豪。她是女英豪。
很快地,她有了三教九流的新朋友,中国人有,外国人也有。有了朋友,就有天地,就有事业。错综复杂的人脉被她一条一条地理顺,又被她一条一条地攥牢。她还不满二十岁,然而一颗心是真金经过了火炼,能熔的全熔了,不熔的,全是比金刚钻更冷硬的。
一双眼睛看着钱与人,她非常实际,因为已经提前度过了做梦的年龄。少女所应有的玫瑰色的绮梦,她都已做过了,并且,都已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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