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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淅沥,细小的雨珠顺着油布遮挡起来的小棚子边缘落下,碎成不可见的晶莹飞花,溅落在人的手指上,带来微微的凉意。桑意睁开眼,发觉自己身处他再熟悉不过的这家面摊上,是他惯常最爱的位置,靠近石狮子旁的窄桥静流,下雨天河面上稀稀拉拉的荷叶被打得飘摇沉浮。
这雨是突然下起来的,他的意识还在迷蒙中,透过升腾的雾气,连旁人的话语也一并模糊了似的。旁边的老板见他醒了,探头来看他:“小桑先生,醒了?”那话语中带着点拘谨的笑意,旁边的顾客也跟着笑:“怕是府上事太忙,结果搁在这儿睡了那么久,面条一口都没吃呢。”
老板过来端走他面前的面碗,搓着手嘿嘿地笑:“年轻人也别太累着自己,我这给您重新煮一碗,啊,再来一碗浓浓的姜汤,免得您在我这里睡得着凉了,回头城主要来怪我。”
新一碗刀削面须臾间就煮好了,摊主见桑意还愣着,把装着葱花的碗和醋瓶子往这边推了推:“趁热吃,先生这回没跟城主一起出来?”
“……”桑意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经历的人世时间横跨百年,眨眼间回来了,他却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唯独记得仿佛还在眼前的刹那光影,霞光染色的仙洲竹庐前,他低头吹奏横笛,而谢缘从身后将他抱在怀中。
他低声开口道:“我……睡了多久?周叔,我有些想不起来。”
姓周的面摊老板只以为他睡得迷糊了还没缓过神来,还是带着笑道:“您睡了有大半个时辰罢,刚挑了根面条还没下口,眼看着就倒在桌上趴着睡了,我们还当您是晕过去,刚好那边坐了位郎中,看了一眼就说您这是太累了,让咱们不打扰您。”
桑意又问:“我从哪边过来的?”
老板有些狐疑:“是街上过来的罢,仿佛听见您说去退了货过来。莫非是城主大婚置办的行当,有什么不喜欢的么?”
桑意清醒过来,慢慢回想到了自己刚被系统绑架的情状,是刚刚退了那对琉璃扣回来,还在思量谢缘为何会生他的气。这个问题当初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如今却浮现出了隐约的直觉。
……会是那样吗?
他站起身来,连自己饿着肚子的事情都没管,匆匆地将钱两放下,而后几乎是跑着回了他刚刚退完货的古董店中。那店主看他去而复返,挠头问道:“小桑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桑意问:“我刚刚走了多久?”
“嗨,半个时辰都不到呢。小桑先生,您听我一句劝,这对五色珐琅琉璃扣成色好,是三朝古物了,就算是送人的用不到了,自己用着也赏心悦目,哪年婚娶了自个儿和新娘子一人一个正好,您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桑意道:“不用考虑了。”店主以为他说不用考虑了,一定要退,没想到桑意说:“定金不用退回府内了,我还是原样拿走。”
店主一下子心里乐开了花,大力奉承了一下他的眼光,而后像几天前那样用红纸给他封好包好,完了后又八卦了一句:“城主真要大婚了啊?那可是大喜事,当真是定国侯家的女儿?”
桑意去接琉璃扣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淡声道:“我不知道。”匆匆出门了。
他回来了。他眼里的沧桑百年,原来只是黄粱一梦,但他心里清楚这梦境结下的种子——他是真的爱上谢缘了。
他爱上了自己的城主,就像刀剑爱上了它的主人。前世的片段如在眼前,他记得自己的心跳,记得自己的念想与期待,记得自己拥有过的宠爱与幸福,不单上一世,之前的每一世都是如此清晰地刻印在他脑海中。
然而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与他现实相似的一个快穿世界、250为他编织的又一个谎言?
他轻声问:“哥?”
没有回应。他想起来,就在上一世他们出发去昆仑前后,系统就再也没对他说过话了。眨眼间,他又记起了上一世终结时的片段——
谢缘说:“小桑,你是想留在这儿,还是想跟我一起回去,选择权我交给你。如果你能记起更多的事,你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口令。”
“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的心猛然一跳。
说出那句话的人变成了他,是不是说明250真的如同它从前所说的那样,将宿主目标换成了谢缘?因为系统现在绑定的是谢缘了,所以他不再接受到来自系统的消息,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何谢缘在北斗仙山这一世中接近无所不能,然而如果当真是系统绑定了谢缘,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放回。有花妖那一世他们企图强行冲破结界边缘的前车之鉴,系统想必会对症下药,搞个个跟原世界差不多的世界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而他说的“回去”,又是回哪里去呢?他说的会是江陵吗?
如同刚刚跑着来这家店一样,桑意接着跑回了城主府,他微喘着气在府外停下,仰头看着门边上龙飞凤舞的泼墨大字,停下了脚步。
如果这真的是他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那么谢缘他……还会记得梦里发生的事吗?他能想起哪一步呢?又或者谢缘全部都记得,但他只能认为,这几处人世是桑意为了回家而拖他下水的一个哄骗系统的局——这是桑意此生做过的,唯一僭越之事。
疑问太多,桑意试图梳理,但他一向缜密冷静的头脑仿佛也出了问题一样,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全然镇定,他强行将思路扭转到世界的真实与否这一问题上面,可脑海中全是……全是谢缘的影子。几世情爱,几世欢愉,那样浓烈而鲜妍的情感如同泼墨一般喷涌而上,让他这个清冷惯了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一个家丁步履匆匆地路过门口,见了他后忽而停了下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冲了上来,一把拉住他:“哎哟我的天,小桑先生您可回来了,您出去后没多大会儿城主就叫咱们出来找您,可出去的人前脚去了文玩店后脚就听说您走了,后来听人说您去吃面了,赶过去看时老板说您又走了,找不到人,城主过会儿估计还要发火。这几天城主好像分外上火的样子,今早上的事您也别忘心里去。”
桑意扯起脸皮给出一个微笑:“怎么会,教训下人本就是主子应当做的事,我若是还要往心里去,那也当不得他的军师了。城主方才在做什么?”
家丁回想了一下,一拍大腿:“冲您发过火后出来叫我们把您找回来,就在书房中等着,不过我刚刚去送茶的时候看见城主好像是睡过去了,才醒不久呢。”
“……”桑意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他抬脚往书房中走去。
谢月辞世后,原来的书房封存,谢缘和他一致认为书房太逼仄,于是改了原先请先生教书的学堂当做书房,离他们的卧房很近,冬天也不用抖抖索索地走上一段雪路回房。书房宽敞明亮,冬暖夏凉,有时候事情忙起来,桑意连回去睡都不愿意,就拿个毯子窝在书房中,睡得还挺舒服。
他盯着眼前的梨花木门,镂空图案之后隐约能见到房中燃着的龙涎香,烟雾缓缓飘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谢缘低沉的声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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