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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肺,还真不全是被煤烟子呛的,我是呛的,在透水事故里呛的。大冬天的,一大口脏了吧唧的煤水呛进了肺,那还有好?!现在我咳出来的痰,全他妈的是黑的。”
刘海柱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正,现在就是等死呗,死了肯定就不咳嗽了。我今年72,也算活够本了。老伴比我小9岁,已经没了3年了。我看我也快了。”
即使是在说自己要死这个话题和过去的悲惨境遇,老魏头依然是目空一切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老魏头在等死,二东子的师傅也在等死,但是这俩人等死的状态实在不一样。二东子的师傅等死是为了完成活着的任务,每天什么都不干,就在等着死的那天快点儿到。可老魏头则完全不一样,他每天活得都激情澎湃,都快意人生,尽管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仍是豪情未减。
生活的艰辛、身体的痛苦会磨灭掉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豪情和斗志。可是这些,在老魏头身上却一点儿都看不到,他依然飞扬跋扈地活着,依然对这个世界的大事小情都热爱。这些,都不用过多解释,只要你看到他那眼神就全明白了。
刘海柱从这老头儿身上又学到了东西:无论现实生活多残酷,无论前程多茫然,都绝对不要在生活面前跪下来,要在生活面前仰着脖子活着!别跪下!仰着脖子站直了!
“来,咱再干一个!”刘海柱又敬了一杯。
“小伙子,好酒量,好多年没遇上这么能喝的对手了。”
“我到你这岁数,不知道能不能喝你这么多酒。”
“你肯定喝不了。”老魏头断言。
“为啥?”
“我年轻时候扎大烟,扎得太多了。这点儿酒,对我没啥作用。”
“……你以前还扎大烟?”
“我们全家都是种大烟的。我爷爷我爹我叔,全是种大烟的。我们家哥儿仨,也全是种大烟的。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咱全东北九个省,九个省全有我们家种大烟的地!我们家盖房子用的那大青砖,不说比皇宫强,也不比皇宫弱。”
“这家业后来都被充公了吧?”刘海柱问。
“充公?呵呵,哪等得到充公的时候?!在你们市西边儿大概100里,有片苇子地,对不?”
“对。”
“苇子能长得好的地方,就能种大烟!以前那片苇子地,就是我种大烟的地方。”
“能长苇子的地方就能种大烟?”刘海柱又问。
“对,其实我也没在那儿种多久,我这人脾气暴,那时候20多岁,得罪了当官的亲戚,大半夜的,人家带着小绺子土匪直接去我们家放火抄家了。我那时候已经成家了,除了家丁,我们一家亲人四口,就活着出来我一个。”
“能活着出来,不容易。”
“你看我这脖子,那天晚上脑袋都可能被剁掉了。”老魏头说着把脖子亮给刘海柱看。
刘海柱一端详:嗬!老魏头那脖子上那道大疤,细看还真吓人,就好像是被斩首以后又重新把头接回了脖子似的。
“我跑到牲口圈,割断了一匹好马的缰绳,从这火堆里逃了出来。然后,再也没回去过。”
“然后就来了这里?”
“来这里?我来这里已经解放后了。”
“你那剩下的十多年都干过什么?”
“当过土匪,也进过正规军打过鬼子,杀过仇人,也去过两广……太多了,一时想不起来!”
“那,你和我干爹怎么认识的?”
“你干爹,救过我。”
“当土匪时?”
“解放战争时。好!不多说了!睡!”
说完“睡”这个字,老魏头一侧歪脖子,睡着了,就跟电灯开关似的,说睡就能睡着,真不含糊。
刘海柱看着老魏头,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自己这点儿破人生经历跟眼前这个牛逼烘烘的老头儿相比,确实是啥都不算。看人家这老头儿,经历过亡国、发达、灭门、复仇、土匪、军人等等所有所有一切,最后居然在40多岁的时候在这大岳四工村的工棚中安了家,成了万万千千煤黑子中的一员。居然还踏踏实实又过了30多年,在这里娶妻生子,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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