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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庄同来的人,在范长旺、范长友两个老人带领下,就在县衙门外八字墙那里等待着。几十个范氏宗族子弟站成两排,对面则是十几名提棍棒的衙役,随时准备弹压冲撞衙门的刁民。
出乎衙役意料的,是这些乡民并没有像大多数他们所熟悉的百姓一样冲动无脑,提着农具冲上来,随后等着被官兵当战功收割。他们手上的农具早早的扔在一边,非但没有动用武力的迹象,就连脏话都没有半句,反倒是在两个老人带领下,齐刷刷跪在衙门对面。在他们背后,则是范进手书横幅,“南海案首范进带金沙乡大小范庄百姓,进城输送钱粮。”银钩铁画,笔力雄浑,不愧是南海案首的手段。
就连几个听到风声,前来观看情形的锦衣力士,也都暗自点头道:“这些百姓不简单,背后必是有人指点,闹的恰倒好处,这下反倒是衙门要难办了。”
范长旺嘱咐着身后的一干后生道:“进仔说过了,他来送粮多半被抓,要我们不许妄动,全都跪好。若是一个时辰后还没有消息送出来,大家就随着我一起哭,到时候看这县令的乌纱还戴不戴的牢!”
这时,忽然衙门里一阵骚乱,值守的壮班衙役左右分开,几名老吏捧着些干粮茶水从里面走出来,为首一人正是范进,朝范长旺道:
“大伯,县太爷已经准了咱们的请,现在就可以交割钱粮,大家赶快起来吧。就算是要谢大老爷的恩典,现在也该谢完了,再不起来,怕是就要有人误解,说咱们是在裹胁官府了。你们看,太爷还派人给乡亲们送来饮食,这等爱民如子的好官,又去哪里找啊。”
几名老吏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心内暗自嘀咕着:这范进的户籍是民籍,莫非是搞错了?看这手法,分明是老公门才有的本事,真不知家中哪辈上,是吃公门饭的。
方才死活不可接收钱粮的户房管年,这时候也没了办法,他是经制吏,在吏部有名字的那种,即便是县令也不能随意开革他。但是吏终归是吏,一旦上官有了明确要求,他也没办法硬别苗头。何况广州城是省城,如果事情闹大,县官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区区一个吏员怎么扛的住总督军威。
侯忠就在一旁看着,连淋尖踢斛这等常用手段都不能施展,今年的粮税以四成收银,六成收粮的方式收解入库,过程里竟是未得半文好处。一边盯着衙门里大秤的秤砣,管年心里暗道:洪老兄,不是兄弟不肯帮忙,实在是没办法,范进有知县做靠山,咱们的手段可用不出来。
西花厅内,范进已经重又坐回侯守用对面,“恩师,弟子的乡亲们肯定是不会闹事了。可是金沙乡十八村,我们只有两个村,其他村的情形还不好说。再有,整个南海县,也不只有一个金沙乡,若是再出什么变故,只怕恩师也不得安稳。”
“我叫你来,就是与你商量个章程,你我既是师徒,便是利害相关。你也知道,你的案首是为师点的,如果为师的位置不稳,你这案首也不安稳。现在咱们得同舟共济,想一个章程。为师的担子很重,其中艰苦,外人难以理解,也只有师徒之间,才能说几句心腹话。”
侯守用第一次承认了与范进的师徒名义,虽然依旧只限于密室之中,并无第三人在,但与过去范进单方面称呼他不应声不同。从这一刻起,两人就有了利益上的捆绑,只要侯守用还是南海父母官,就有义务帮衬自己这个弟子,反过来弟子也要为恩师效力,荣损与共,利益共享。
“恩师,弟子明白您的意思,南海地大事繁,钱粮的事很是为难。以佛山为例,那里有银子,而没粮食,非要他们按耕地交粮,他们就只能想办法去买。可是要夫子,他们肯定不答应。矿上少了小工,谁去采铁,谁来冶炼。那些矿主又多是有力量的,手上又有铁器,如果纠起几百人民变,怕不是立等就要有大祸。放下远的说近的,就指拿金沙乡来说,十八村闹起来也非同小可。学生现在可以跑一跑乡里,与各村甲首相谈,只要能按着范庄的章程办,叫银不出丁,想来他们也就不闹了。可是……弟子一介书生,怕是不足取信于他们。可否请恩师一枚私章,也好算个信物。”
侯守用额头上也冒出汗来,心知自己一时不察,几乎犯了个大错误。南海县是广州第一大县,所辖土地相当于两到三个县之和。因为地方太大管理艰难,不得不把县丞派驻到佛山另设一个衙门,实际形成子母县的格局。
地方大,事情自然就多,一个县辖下各处情形不同,面临的实际困难也不一样。上官眼里,各县只是个文字概念,随便下一道命令就要求执行,只有亲民官才能明白自己治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以南海为例,名义上是一个县,但是却不能实行一样的正策,南海本地的经济情况与佛山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作为这个时代的官僚,侯守用并不缺乏历事经验,但是理论联系实际,视地方实际制定不同的正策,这个要求就未免要求过高。
限于时代,侯守用只能做到这个时空中普通官僚的水平,像范进所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根据辖地各村落具体情况制定标准,就超出其能力范围。但是他确实可以听明白范进说的是对的,另一点也确信,范进可以帮自己的忙。
“私章不如活人,我让侯义陪你一起去谈,算是我的代表。至于你说征夫拉丁的事,咱们南海确实有难处。可是按你说的,以银折抵,到时候军门找要粮食要夫子,我们又该怎么办?”
“恩师,咱们广州水运发达,各方商贾云集,购买米粮并不为难,找不到工作的闲汉也有的是。只要有钱,不愁买不到米,也不愁雇不到力夫。当然,我们也不是一味要钱,各村的情形不一样,不能搞一刀切。有的村子有钱,有的村子有粮,让各村自行调剂,按照应交数字交上来,只要总数对的上就可。”
侯守用道:“你这个主意,有一个问题就是米价,万一交上来银子,米价却有变化,咱们到时候不是自找麻烦,还要拿钱填亏空?而各村应缴多少钱粮,这又该如何掌握?”
“回恩师的话,粮行那边,弟子可以请人负责交涉,总是有制军的军务,粮商们也不敢太过。至于各村应交赋税,则由户房底帐鱼鳞册页,各方的帐簿核对起来,不怕核对不出数字。”
“若是按你这么说,倒也可以考虑,但是这事牵扯甚大,只靠南海县,怕是还不能做成。”
范进道:“这事我们南海县只能牵头,最后必然要有两广总督出面背书。依弟子之见,不如先行文一封,发往知府衙门,请太守对此事做个决断。”
侯守用心内一动,两眼紧盯着范进,“范进,你这心思用的甚是歹毒,分明是要拉太守下水。若是陶太守知道这主意是你出的,府试之时怕是有你的好看。”
范进心道:县试案首府试必录是官场规矩,陶简之就算恨我又能怎么样?我最喜欢看着他对我咬牙切齿偏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当然,这种话不能说出来,只道:“为恩师分忧,弟子义不容辞!即使这一科考不中,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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