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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摇曳,灯火朦胧。在刻意营造出的朦胧气氛中,两眼无光,但是相貌清秀的女子,轻声唱着范进新教授的一段故事。
而在女子对面,八仙桌上,紫铜火锅内肉汤翻滚,上好的羊肉在里面打一个滚就捞出来,在调好的酱料内滚上几滚,便是入口的美味。
于年关岁末,本是饭店酒楼最为忙碌的时候,可是今天一品香提前关门,天未黑就不再营业,所为的就是招待一位重要客人:新任两广总督凌云翼。
凌云翼年事已高,于享乐上主要也就是吃喝二字而已。大明也有火锅,比如生爨牛,范进搞的这种老北京铜火锅模式的锅子,算是改良,本质还是一路东西,接受起来没难度。通过林海珊的路子,从南洋贩来的调味料,极大的增加了口感。范进调配的芝麻酱、辣椒油等配料,让这位老人胃口大开,频频挥著,若是其他幕僚在多半就要怀疑这汤里下了什么毒物,否则何以令制军失态?
做了多年的官,吃喝上自然是早就享受过,一般美食入不了他的法眼。眼下没有外客,他犯不上为范进撑场揄扬,可是这羊肉吃到嘴里,依旧赞不绝口道:
“这汤……当真是新鲜,许久不曾吃过这等鲜美的肉汤,却不知是怎么制法?”
“回东翁的话,这其实也容易,按字上说,鱼羊为鲜。学生这汤里先是用一条上好的鲤鱼做汤,再配上这羊肉,里面还放了几十样菌菇、干贝,自然就新鲜了。再请东翁尝尝这鱼,亦是取上等鲤鱼配上海米、绍酒、羊汤、香菇,味道还算可以入口吧?”
范进做的这道菜,实际是另一个时空里,清朝大学士潘祖荫发明的潘鱼,在京城广和居是看家门面菜。后来广和居倒闭,这菜就传到了同和居,范进是前世机缘巧合,认识一位同和居的老厨师,对方爱听他的戏,他也从老人那学了这做鱼的法子。
这一世有着系统加持,又靠着这段时间在厨房磨练,厨艺大进,这道菜做的又极用心。凌云翼在广州吃鱼不知多少,可是一口鱼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之后,脸上依旧露出不可思议神情,连道:
“妙……这真是妙,老夫从吴中雇的厨师,每月四两银子的工钱,却根本做不出这等美味,没事还要闹闹脾气。真该让他来尝尝退思你的手艺,也让他知道下,什么才叫美味。”
“东翁过奖,学生不过是胡乱弄的,上不得台面。”
“酒席之间再无他人,就不必客气了,你这鱼可有名字?”
“最近刚研究出来,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既然没起,那老夫就送他个名字吧。既是你研究的菜,便以你的姓氏为名,叫做范鱼吧。”
“制军再请尝这道翠盖鱼翅。这是用小排翅,拿鸡汤支火清炖,再用大个紫鲍、真正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仅要撂下的鸡皮,用新鲜荷叶一块包起来,放好作料来烧。烧足一个时辰,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笼屉蒸二十分钟起锅,再把荷叶扔掉,另用绿荷叶盖在上头,火腿鲍鱼的香味全都进去了,鸡油又比脂油滑细,这个菜自然清醇细润,荷香四溢而不腻人。您老慢用。”
凌云翼夹起一著鱼翅放在口内轻嚼,随即便点头道:“好,果然大好!世上愚人说什么君子远庖厨,最可恨者,连一些读书人也这么说,这便大为不该了。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礼记。玉藻》有云,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归根到底的意思,都是要人有不忍之心,而不是要君子真的离开厨房。一般读书不求甚解之徒,把这句话理解为书生不进厨房,简直是有辱斯文!”
范进也笑道:“咱们广东文气虽然不比东南,但也不至于连这句话都读不明白。无非是书生们想要躲懒,自己的娘子要他到厨房里帮个小忙的时候,他就拿这句话来做挡箭牌。说是圣人云‘君子远庖厨’,我要做君子,你的相公不能是小人!于是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袖手旁观,等娘子把热腾腾的菜饭端来享用。”
他话一出口,凌云翼未置可否,那名为阿巧的盲女却忍不住笑出声来。等到笑出来,自己也知道犯了大错,连忙放下琵琶跪倒在地道:“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凌云翼看看那弹唱的女子,拈髯笑道:“以盲女为乐师,这法子不错,她落到你这里,总好过落到北里之中。起来说话。你们东家讲个笑话,你笑几声,也没什么要紧。如果是在别处,就为你这一笑,也许就把你的命笑进去。但是你的东家是个仁厚之人,不会怪你的,好生坐下吧,你该谢谢神佛,让你遇到这么个宽厚的主人,否则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退思你可以主动帮助这些弱女子,让她们免受荼毒,这份不忍之心,远不是所谓不杀生的迂腐之徒所能比,这厨房自是可以随便进出。”
“谢东家,谢制军。”女子蹒跚着起来,却不知该去向何处,范进只好牵着她,把她领到坐位上坐下,将琵琶交到她手上道:
“好生唱吧,别乱笑了。”
凌云翼笑道:“你这次在罗山布的局,差不多就是个绝户计,将来事发,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说你心如蛇蝎,残忍好杀。归根到底,他们能看到的仁,跟我们所能看到的仁是不一样的。书生们只看到罗山蛮人贫苦,生计艰难,看到朝廷大军过处寸草不生的惨状,就觉得朝廷罪大恶极,却看不到罗山人攻州破县,杀官诛吏,官眷受辱,大户被洗劫一空的情景。我如果不造一次杀孽,这罗山蛮的杀孽就永远没有终结,我不杀他们,难道就由着他们杀戮无辜?”
阿巧本来弹着琵琶刚唱了两句,此时曲子调一乱,声音也有些哽咽。范进连忙道:“阿巧就是泷水人,她家里说起来还是个体面人家,她爹在钞关上做事,值百抽一,每月很有些进项。虽然她眼睛不方便,却是个千金小姐,有人伺候她吃喝穿戴,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可是罗山蛮不满意伐木被抽木税,就烧了钞关,杀了税吏。那一晚被杀的人里,就有她爹……”
女子此时已是泣不成声,凌云翼指指范进,“我刚说你仁厚,你便把人弄哭,于心何忍?赶快把人送回去,再来喝酒。”
范进的速度很快,把人送走,不多时就转回来,对凌云翼道:“制军,您觉得这个女人怎么样?如果真让她来给大家讲讲自己家的故事,再这么一哭,我看广州城年轻的书生里,起码有六成会立即支持对罗山用武。剩下那四成,也不敢明着说反对。”
“你……故意的?”凌云翼问道:“你是不是因为她这个出身,才故意收下她?另外几个女人,是不是也是情形相似?”
“或同或不同吧,其实到人市上看看,所有卖儿卖女的,谁不是有一肚子苦水,挨个倒出来,世上几无不可杀之人。如果让那些罗山蛮说话,他们一样是有着无数怨气可以倾诉,一点也不逊色。官府能做的,就是不让那些人说话,只让百姓听到我们想让他们听到的声音。强盗反贼一开始可以成事,就是因为他们把一大堆倒霉蛋凑在一起,让所有人的怨气集中起来,互相感染互相传播,这就是所谓的怨气冲天。这种部队一上来势头猛,靠的就是这股怨气。而这股怨气为官府所用,一样可以当做利刃,去收拾那些贼人。”
凌云翼点着头,“我幕府中论行军布阵,论理财庶务皆有专人,你与他们比,未必真就强到哪里去。但说到统筹规划,说到谋算人心,却是谁也及不得你。先是借罗山金矿一事,把士绅拉过来,现在再借用这个女子,把下层士人热血之心激发起来,等到真打起来,后方就少了许多掣肘。毕竟这次十面张网,钱粮时间都要耗费不少,后面的人不高兴,这仗也是打不下去的。”
“过去人们不喜欢打仗,是因为仗打的越久,百姓的负担就越重。那些大户人家也不能例外,要出粮食出夫子,他们自然是希望不战为上。可是现在不同了,搞了一条鞭法,他们虽然交银子,可是转手朝廷就用银子朝他们买粮雇役,钱财不过左手出右手进,于利益上的考量就少了很多,再反对无非就是不想让东翁做成这件事。”
“下面的书生呢,也是一个道理,他们本来就以抨击朝政为乐,仗打的越久,老百姓越苦,他们就越有骂朝廷的理由。对这种人只能用他们的方式结局,他们既然喜欢可怜人,就让他们知道,天下可怜人很多,他们未必可怜的过来。前面的将士要能看到希望,后面的人要能看到好处,也要得让他们知道害处。不跟着我们走,他们的身家性命也会有危险。尤其是那些大户,我会让几个女孩冒充大户人家小姐,说说被破了家之后,怎么被罗山蛮人祸害,生不如死的事。虽然罗山蛮打不到广州,但是兔死狐悲,听到士绅人家受害,这些大户也不会高兴。他们至少不会来坏事,只要能把力量集中起来,罗山蛮这次就死透了。”
凌云翼点头道:“退思你的主意最合我心思,罗山剿而复叛,降而复起,已经为害日久。曾确庵(曾省吾)一次灭了九丝贼全族,让四川再无土人骚扰之害。我这次也要学学他,把罗山蛮化为齑粉,也让周围的侗人看看,跟官府作对是一个什么下场!”
“借了这些罗山蛮的人头,也好震慑一下那些财主。一条鞭法和罗山战事,虽是一政一战,实际归根到底,还是一件事。大户人家低了头,我们的事就好做,如果他们跟官府作对,就寸步难行。要想推行新法,就得让他们知道,朝廷这次的决心很大,如果谁试图挑衅朝廷,就得付出代价。”
凌云翼点点头,“铁腕怀柔,缺一不可。我已经决定采纳你的主张,把泷水设成直隶州。这么一来,就会多出不少职位。那些大户人家就算不能当官,也可以安排人做吏。有了这个利益,他们于倾向上,会更支持官府。不过有恩也得有威,偷着运些米粮甚至是铁器进去换取沙金,我只当没看到。等我要封山时,谁再敢这么做,我便要杀人。只是士绅非蛮人可比,要杀他们,不能用官兵,得用一口快刀,那把刀得力么?”
范进道:“那口刀确实够快,刀把子又在制军掌握之中,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杀一些人,也不必要声张,士绅们吃了哑巴亏,就不会再去送死。”
凌云翼于自己任总督以来第一仗看的格外重,尤其是这一仗还关系到他在两广的威信,以及未来新政实行,不住点头道:“这把刀……真的够快么?听说只剩了一群女人,男人都快死光了,到底还有用没用?”
“东翁放心,虽然她们只剩了女人,但是对付些商人足够了。这次进山,最大的敌人不是山民而是瘟疫,要应付瘟疫需要一味极重要的药材,亦要这些人想办法。”
凌云翼点点头:“你与林氏新任盗魁说一句,我保下林凤,亦担了很大风险。这种风险不是他送我几两金子就可以抵消的。我要的是听话能用的人,如果他不能让我满意,活人随时都可以变成死人,包括他也在其中。”
“东翁放心,学生有分寸。”
“上次攻南澳,石汀兄只信自己身边幕僚,不肯与你商议,你有通天手段也施展不开,只能看着他用兵将去填。这次攻罗山,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老夫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罗山蛮全部死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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