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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富甲天下,而淮扬盐商更是富甲江南。有这么一批天底下最有钱的人盘踞淮扬,哪怕这一天的晚宴并没有一个盐商及其家眷有份进场,可在扬州府当官时间长了,免不了早就感染了这盐商们的豪奢风气。尤其是眼下置身于一众女眷当中,险些被晃花了眼睛的陈澜免不了想起离京前安国长公主的那一句感慨。
不丝帛不衣,不金线不巾,不云头不履。
此时此刻,上至贵妇小姐,下至丫鬟仆妇,一个个全都是金珠晃目。那些衣服的料子,从吴绸、宋锦、云缣、驼褐……种种都是进贡宫中的珍品;至于式样,则是从工笔、水墨、插绣、推纱,甚至还有一位年纪很不小的命妇竟是穿着大红绿绣的纱衫。再加上那遍插金玉珠翠的挑尖顶髻、鹅胆心髻、堕马髻……那室内的煌煌灯火映照在其上,那种金碧辉煌的炫目感,不曾亲身与会的人简直难以想象。
相形之下,陈澜和江氏的打扮就朴素得有些寒酸了。不说已经上了四十的江氏,年纪轻轻的陈澜上头是银白色绣茉莉花滚边的右衽斜襟盘领纱衫,下头是鱼肚白的杭绢挑线裙子,头上甚至不见什么金珠插戴,只有一支白玉簪,看上去极其素淡。见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妇不住地往自己身上打量,就差没有窃窃私语了,陈澜也只当是没瞧见,没事人似的应付着扬州府那几位品秩最高的命妇。
只不过,她此时此刻却是一心二用。尽管对于这世上男女有别的规矩已经是习惯了,可既是从镇东侯世子萧朗那里得了信,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外头的情形。官场的龌龊勾当她前世里就听过无数,而这一世亲身经历了不少,她更深知有些时候不是自己洁身自好就能解决问题的。若不是这一趟接风宴为了那一位,萧朗是很难避开,杨进周不跟着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她几乎就打算祭起生病这一招最大法宝了。
“这鬓边花也就是飘枝花,是从松江府那边传过来的。用大如手掌的翠花一朵,装缀明珠数颗,插在两鬓边上……”
按捺了再按捺,当几位夫人说起什么时下最流行的鬓边花时,陈澜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氏。见自己的婆婆那脸色亦好看不到哪儿去,她实在是担心前头,便起身到旁边附耳低声言语了两句,果然,江氏也就顺势站了起来:“诸位见谅,这些天****坐船,我这把老骨头已经颠得有些吃不消了。时候不早,不若早早散了,你们也好回去休息休息。”
尽管江氏年纪不是最大,却占了一品太夫人的光,其余人等虽说有不情愿不高兴的,面上却也只能赔笑应是。作为主人的樊夫人想着前头的节目,倒是有心挽留一二,可话才出口,就看到陈澜那清冷的目光看了过来。
“这一路舟船劳顿是一桩,其次便是我身上尚有大功之服,久处饮宴多有不妥。况且前头诸位大人都是扬州府的父母官,明日点卯治事耽误不得,这接风宴也是该早早散了,免得日后外察的时候,被人抓了由头。”
“夫人说的是,说的是。”
樊夫人没来由心里发毛,忙笑着答应了一声,这才慌忙命人去外头知会跟着江氏陈澜婆媳过来的从人,待到那几个丫头进来忙忙碌碌地服侍主人穿披风出门,她少不得带人殷殷勤勤地送将出去,却不想这一行竟是直接冲偶园前堂去了。这一下子,直到前头那些安排的她顿时紧张了起来,一面打发贴身妈妈去报信,一面赶紧陪侍在旁希望能打岔。
然而,她的插科打诨却丝毫没有能够迟缓婆媳俩的脚步。出身江南世族的江氏既是痛恨江氏一族的薄情寡义,对那种纯粹为了炫富的豪奢风气自然更没有任何好感,此时脚底下的步子竟是越走越轻健,哪里还有丝毫舟马劳顿的样子。到最后,她和陈澜几乎是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前头,那后头的樊夫人一行竟是要小跑似的才能勉强跟上。
婆媳俩才从月亮门进了抄手游廊,就只见前堂那边一下子传出了一片喧哗。不多时,那门前站着伺候的几个小厮便忙不迭地进了门去,可里头的动静竟是不小反大。面对这样的情景,陈澜和江氏交换了一个眼色,立时又加紧了几步。可是,当她们距离那边门口没剩下几步远的时候,那大红织锦门帘再次高高打起,紧跟着一个人就摔了门帘气咻咻地出了屋来。
“咦?”
陈澜和江氏几乎同时认出了那个人来。眼看着那门里又有好几个人追了出来,陈澜立时出口叫了一声公子。这声音一出口,那几个眼看快要追上追上萧朗的人立时停住脚步往这边看来,而气冲冲走得飞快的萧朗也一下子怔住了。待发现陈澜搀扶着江氏站在游廊上头,他那极其难看的脸上终于有所转机,随即背着手缓缓走了过来。
“杨太夫人,杨夫人,这后头看来是散席了?”
见萧朗微微颔首,陈澜自然是扶着江氏还礼。两边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几句,陈澜就问道:“前堂里头可是也已经散了?既如此,我家老爷怎不见出来?”
萧朗回头瞥了一眼背后磨磨蹭蹭上前来的那几个官员,随即嗤笑了一声:“樊知府说是有要事对杨大人禀报,结果席上不知怎的就多了一帮戏子,杨大人骤然回来看到那种乌七八糟的情形,自然是大发雷霆,这会儿樊知府正在里头赔罪呢!只怕是一时半会还不得消停,不如我代为送太夫人和夫人一程吧?”
不用想都知道杨进周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样地情形,陈澜暗自愠怒,不动声色地横了樊夫人一眼,见其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也就懒得再说什么。而江氏自是笑着应了萧朗的话,一行人既不理会那几个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官员,也顾不得后头那些面面相觑的诰命夫人们,径直便沿着甬道往后头院门去了。
走到半路,见后头并没有人追上来,陈澜才吩咐丫头们前后看着一些,又对萧朗问道:“萧世子,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同进同出吗,怎的我家叔全把你扔下了,半当中才赶回来?”
“还不是樊成那只老狐狸!”萧朗俊朗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厌恶和痛恨,“吃饭吃到一半,他借着说什么南京有要紧消息送来,拉了杨兄前去商量。我想他一走,剩下的都是阿猫阿狗似的人物,应当好对付,谁知道转眼间就是一群浓妆艳抹的戏子拥了上来,一个个打扮得要妖娆娆像女人似的,看着就叫人恶心!好在我打算掀桌子的时候,杨兄就回来了,然后他大发雷霆,他直接把桌子掀了!”
这真是乱得……一团糟!
陈澜只觉得脑袋有些大了,越发在心里把那个躲开事端溜得无影无踪的荆王给骂了个半死。而江氏惦记着杨进周的大发雷霆,当即又问道:“那樊知府毕竟是用事情诓骗全哥出去的,如今全哥突然折返回来……”
“娘,叔全什么性子,那冷脸一板,想卖关子的人想拖也拖不起,他办事什么时候没分寸了?”陈澜抢在萧朗之前答了,随即就忍不住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位刚刚险些遭了难的镇东侯世子,“萧世子这一回还真是替人受过。”
萧朗捏紧了拳头想找什么东西出气,奈何夹道宽阔,旁边的墙壁离着至少还有四五尺远够不着,而四周的丫头仆妇们都是杨家的,他也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出了气。随即就恶狠狠地说:“要是他大老远地诓骗了我来李代桃僵,自己却办不成事情,到时候我非得……可恶,都是因为他这么声名狼藉,那些人找来的那都是什么货色,没一个能入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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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的南京城大多已经是一片宁静,唯有那十里秦淮河上仍是笙歌处处。残月照耀在水面上,再加上那一座座装饰华美的画舫上的灯火,水面不时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辉。那画舫上的凭栏之处,不时可见上至六七旬的老翁,下至十五六的年轻公子们或是纵酒高歌,或是携妓弹唱,恰是好不快活。
然而,在这种销金窟似的地方,大多数人都是锦衣华服一掷千金,间或有一两个寒门士子,也多半是跟在权贵豪富后头蹭着来的。有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相比那些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贵人们,年轻的公子哥哪怕稍稍穷些,却仍有无穷无尽的上升可能性,相形之下,无论是成名的花魁还是次一等的名妓,那如丝媚眼自然朝一个个俊俏哥儿飞了过去。
这会儿河中央一条最华美的双层画舫上,便是南京守备许阳和刚刚从京城回来的平江伯方翰正在饮宴。因这两位一个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一个是掌管漕运的伯爵,自然大手笔地出条子叫来了十几个姑娘,与会的宾客人人身边都有人侍酒,这还不算居中吹拉弹唱献歌献舞的那几位绝色美人,因而不消一会儿,大多数人已经全然颠倒迷醉,剩下的也都是奉承逢迎不要命似的往上首那两位主人送了过去。
随着歌舞告一段落,歌女舞姬们渐渐下场。终于有人拐上了正题。
“盼星星,盼月亮,伯爷这次总算是从京城回来了。有了您这主心骨,这运河上头的漕运也不至于再这么乱糟糟的。”
“可不是?如今海运已经占去了整个由南到北运力的份额,听说那些商家还不要命似的造海船,再这么下去,咱们上哪吃饭?不说别的,单是一路上的各种税关,这些年收的税就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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