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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听你哥那些话,”三妈嘱咐,“你表哥在欧洲学习忙,才不给我们写信。再等两年,他就回来了。”
于曼颐也不知为什么,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了。她胡乱点点头,说:“我想拿块点心去楼上。”
三妈撇了下嘴,但并没有阻止她。
于曼颐用油纸把点心包起来,揣着跑上了楼。她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慌张什么。她血脉偾张,连手腕上指印的颜色都变得更为殷红。她哆哆嗦嗦地用丝带把宽松的袖口绑起来,拆了头发,换成更牢固的髻。
于家人恪守日落而息的古老规律,吃过饭后不会再有什么活动。她坐在窗边一直等,等到天彻底黑下来,大宅的灯一盏盏地熄灭,她无声地走下楼梯。
没有灯的宅院这样黑,这黑暗帮助她隐匿了自己的身形。于曼颐蹑手蹑脚跑到门前,发现门房在呼呼大睡。她忽然发现这栋宅院并不如她所想象的滴水不漏和坚固,它到处都是漏洞,它也是如此地脆弱,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坍塌成一堆瓦砾。
于曼颐拉开门栓,逃出去了。
她沿着田埂奔跑,泥土再次弄脏了她的鞋底。于曼颐摔倒了,又爬起来,回忆着白天走过的路线。田里也没有灯,可月亮很亮,照在田埂上,照出一条光明的路来。泥土是松软的,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白天留下的脚印,甚至于那一道被人拖下田埂的陷坑。
她沿着陷坑跑下去,看到凌乱的稻草里,藏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飞鸟。
*
带宋麒回去比她自己出去麻烦了很多。他太高太沉,拖到门前就耗光了于曼颐的力气,遑论将他无声地拖过门槛,带去她为他选定的藏身之地。
于曼颐站在于家宅院的高墙下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自己先悄悄溜进去,找一个打掩护的帮手。
由此可见,于曼颐同志有勇有谋,善于布局,为日后可堪大任埋下伏笔。
那个被她抓起来帮忙的是上个月刚和二妈分床睡的老幺。她快天亮时被二姐敲窗喊醒,裹着被子去找门房,大哭自己起夜时看见了脸盆大的虫。
门房半梦半醒地冲去杀虫,于曼颐把大门一推,趁着天光尚浅,将昏迷不醒的宋麒拖去了家里那口废弃的地窖。
她替他在里面存了一壶水,还有自己用油纸包的点心。于曼颐没找到药,决定明日天亮了当着三妈和二妈各摔一跤,再和她们讨些治伤的。她在漆黑的地窖里给他喂了两口水,然后便匆忙出去,要赶在天亮起换回干净的衣服。她在短短一天之内弄脏了两身衣服。
出地窖时,老幺裹着被子站在房檐下,看她的眼神有属于七岁孩童的狐疑。她问于曼颐地窖里是什么,于曼颐说是捡了野狗。老幺当即振奋,说她也要看狗。于曼颐说,这狗只认我,不认你,你打开地窖的门,它一定会冲过来咬你。
老幺立刻裹着被子逃走了,于曼颐为自己欺骗稚童感到惭愧。
她一夜未眠,回房倒头便睡,再醒来时的第一反应是昨夜做了场惊心动魄的梦。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和于家长辈用了早点,回房看见洗衣的阿嬷在拿她的脏衣服。
那两套沾了泥的袄裙出现在眼前的瞬间,于曼颐头皮猛然炸开,昨夜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到眼前。
她冲过去搪塞阿嬷,说衣服是在花园里弄脏的,她自己会洗,这才把人弄走。她坐在空了的房间里心跳加速,想着地窖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知道自己惹下了大麻烦。
她期望家中的长辈今天也有什么要事外出,可偏偏这天所有人都在家里,叫她一步也不敢离开自己的房间,生怕被长辈看出端倪。她一天里最大的动作就是吃过午饭后问三妈自己没饱,能否去厨房再拿饭。二妈看着她笑笑,说曼颐最近胃口真好,快快吃快快长大,快快地嫁人,为于家开枝散叶。
她这话竟似启发了三妈,三妈觉得除了自己努力,也可鞭策这过继的女儿努力。到时候让她侄儿入赘于家,她家三爷继承家业又有了更多筹码。于是她多拿了一个碗给到于曼颐,让她去厨房尽情地拿,尽情地吃,该胖的地方要胖。
有三妈发话,于曼颐这次放心地拿了好多吃的,仓鼠似的藏进了自己卧室。她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期待天黑下来,她甚至担心她一天不管那个男人,对方死在他家的地窖里。万一被游家听说找上门来,那就麻烦大了。
于曼颐紧张的时候就会和自己说话,这是这座宅子的人从来不听她说话所造成的。她也因此比旁人更理解那位被游家关在阁楼上的女人,她知道她尖叫,她哭泣,都是因为没人听她说话。她甚至理解她的三妈,因为三叔和于老爷也不会听她说话,所以她的倾诉欲和力气就只能花在于曼颐身上。
于曼颐时常痛恨自己能理解所有人的悲哀,却没有人来怜悯她。
她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了一下午,终于等到天黑下来,等到于宅的灯火尽数熄灭。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像是入夜后的狸猫。
她吃晚餐时又听到更多的消息,例如他们找不到人,便决定去报官。可游老爷细思之下认为此事太过丢人,毕竟是他们先将人关进阁楼,而游家以仁义文明乡里。此外,纳妾也是新政府不鼓励的,三妈听到此处赞同地点起头。二叔难得发表了意见,他说这件事大概率和乡里的大部分事一样不了了之。
于曼颐还听到他们提起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她直到这时才知道他叫宋麒。二叔特意强调,是麒麟的麒,好字。
于老爷只给家里的女孩请一年的私塾,于曼颐拼命地学,也学了些简单的字,“麒麟”是断不会写的。她问二叔,那个字会很难写么?比她的“颐”还难么?
三妈怪不高兴地打断了她,她说:“问这些做什么。”
于曼颐习惯性地没有反驳,但她并不着急。她头一次感知到一种隐秘的底气——大不了她等宋麒醒了问他自己。
然而这个人在地窖里悄无声息地躺了一天,这让于曼颐对他的苏醒与否毫无主意。打开地窖的门时,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她的心脏在寂静中再次狂跳起来。
这一年她十六岁,已经在这座宅院按部就班的生活了十六年。他是她此生面临过的最大未知,当她彻底接受了这件事后,她发现自己身体的所有反应并非来自恐惧,而是因为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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