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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舜卿是个厉害角色,她对大姐那么好,因为大姐样子丑,不讨你喜欢,永远不会成为她的威胁。偏又和你一起吃过苦,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亏待大姐。所以她只要对大姐好就能落个贤惠名号,又不会有人跟她争宠。至于我这种老女人,就没那么好命了。她知道你和我的事,只拿我当管家婆,又让我开个酒楼,其实就是打发我走人的意思。如果我拿腿就走,那酒楼就是了断你我之间关系的补偿。她有手段有心机,又有那么厉害的娘家,我哪里斗得过。让我走了就一了百了,你这衰仔偏又要缠着我,何必呢?”
梁盼弟将头靠在范进怀中,将男子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过几年我就老了,到时候不用人赶,你自己就不喜欢,到那个时候我便真的只能做个管家婆。其实让我现在走了才对。”
“别做梦了!我绝对不会放你离开,你去哪我都会把你带回来,说到做到。”范进说得坚决,不自觉地拿出上元县正堂威风。“舜卿那边我来想办法,姐想要名分,我就给你名分,与大姐的事一起办,都给你们一个偏房。不过姐年岁大了,生孩子有些冒险,眼下的接生条件,生孩子和玩命没什么区别,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风险。”
“其实两个人过日子,归根到底总要过成亲情,才能维持长久。即使是舜卿这种倾城佳丽,也不可能永葆青春。说到底,大家过得是情分而已。当然,漂亮的女孩子谁都喜欢,不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不是每个和我睡在一起的女人,都能走进我的心里。我承认我的心不可能都给三姐,但我发誓最大的一片位置,永远属于你。”
“进仔,我很感谢你跟我说实话,我也知道你是想对我好,但是名分的事不必再提了。我们的关系尴尬,若是做了妾室,反倒给你惹麻烦。只要你的心里有我,就足够了。”
自从范进回府就和梁盼弟风雨多次,每次都是干柴烈火,非把梁盼弟折腾到求饶才完。她可以感受到范进对自己的迷恋,但是吃不准这种迷恋究竟只是身体的需求,还是依旧喜欢她。
她不是个放当的女子,如果单纯只是身体上的需要,这段孽缘她也就不想再维持。昔日她还要伏低做小,以满足少年人的需求,如今范进功成名就,如果想要找女人不菲力气,她也可以退出。可此时范进直抒胸臆,她终于相信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脱身体的层面直达精神灵魂,于她而言,这才是最珍视也最看重的部分。
心结一去,梁盼弟又开始担心范进会在一时冲动下做出蠢事,连忙安抚道:“其实今天的事主要怪我。外面那些人忙着扎彩棚预备酒席,我忙了一阵子却是越忙越烦,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我们在广州私定终身的情景。你找女人是一回事,和宰相千金拜堂成亲是另一回事,我不是个圣人,一想到那个女人我心里就不痛快。和薛五比武还输了,她嘴里安慰我说我的功夫比她出色,不过是吃亏在拳怕少壮上,实际就是嘲笑我是个老女人。我听得懂却又不能骂回去,越想越烦,多喝了些酒,说了几句醉话,看把你吓的,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堂堂个大老爷,要对个管家婆子硬上弓,怕不是让人笑死。”
“因为我怕啊。对其他人,我可以用手段,但是对三姐我真的没办法。我不可能一直留在家里,万一我不在家三姐真的离开,回家来找不到你我怕我会疯掉。所以只好用这种方法证明,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放弃三姐的。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不管生活有多艰难,都一起走下去,天大的难处咱们一起扛。我也知道舜卿是个厉害角色,三姐可能会受委屈。我会尽力让大家都过得去,即使我做的真不够好,也请三姐陪着我一起……走下去。”
范进紧拉着她,像是孩子似的哀求这梁盼弟,在市井摸爬滚打磨练出一副硬心肠的女人,也无法抵挡文曲星君国朝进士的软语哀告。混杂着幸福与怜悯的眼泪,滴在范进胸膛,
“衰仔……简直笨死了,我这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答应,这辈子不会离开你,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永远在留在你身边伺候你一辈子,总该放心了吧。好了,别抱那么紧,小心明天成亲的时候不能交账,新娘子可不答应。”
“三姐,我还想……”
“想也没得商量!你既然要我留下,就得听我的话,乖乖起来,我伺候你穿衣服,你明天要做新郎官,不能没精神。张大小姐是你的贵人,也是咱家的贵人。你对她好一些,别惹她不欢喜。至于我么,其实没关系了,张舜卿是个体面人,再怎么样,她也不会打我骂我,比当初范通那个混蛋强多了。连范庄那种苦日子都能过,何况是现在,不管怎么艰难,咬牙都可以撑住。”
梁盼弟点燃灯烛,开始伺候范进穿戴衣冠,预备着天亮之后的迎娶。为方才还在自己身上驰骋的男人打扮,帮助他去迎娶另一个女子,这种感觉让梁盼弟感到很古怪,乃至有一丝屈辱。但是想到范进对自己的温柔,这份屈辱便可以忍受,甚至为了安范进的心,她脸上还挤出一丝笑容,在范进耳边道:
“首辅千金又怎么样,成亲之前还不是被我把她相公睡了。等她过了门,我也照样要偷她相公,活活气死她!一会不要想我,好好当你的好相公好夫君,姐给你收拾得漂漂亮亮,让那些人看看,我的进仔足以配得上那什么张大小姐,别以为张家闺女嫁了你受多大委屈似的!不就是脸蛋好看么,等到生了儿子,一准变成个水桶腰的丑婆娘!”
即使在这场联姻中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的张家,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也不会掉以轻心。尤其是作为主角的张舜卿,从江宁的主动现身到这段时间照顾范母,其实她已经把自己当作了范家的媳妇。天明之后的婚礼,则是名正言顺的确认,从此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和心上人朝夕相伴。菱花镜前张舜卿望着镜中自己,回想着从长沙初会到修成正果的种种艰难,其中两人各自承担的压力都不小,如果不是彼此心志坚定加上自己在江宁的大胆,恐怕未必能有这般好结果。
好在,一切的付出都很值得,幸福的家庭生活就在眼前,等到过了门,就一切都好了。
“小姐,别人家的女子出阁都是要哭哭啼啼的,你却在笑,这样子让别人知道,会不会笑你?”伺候张舜卿穿戴的阿古丽在旁打趣着,张舜卿并不动怒也不害羞,大方一笑道:
“婚姻是终身大事,一旦嫁错了人就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这么重要的事,却是由媒人和父母决定的,事关自己终身幸福却不能由自己做主,这是最大的弊病。那些女人眼看要嫁人生子,却不知道自己丈夫相貌丑俊,脾气如何,一切都是未知数,怎么可能不怕?她们害怕,自然就要哭,与其说是不舍娘家,不如说是希望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看着熟悉的人,至少心里还能安稳一些。我和退思情形与她们不同,我相信退思会好好待我,我也想要与他白头偕老,出嫁就是实打实的喜事,为什么要哭。”
“可是范家也有一些女子……这件事老爷没说什么,说小姐自己能应付,可是我还是替你担心。”
“一群乡下农妇庸脂俗粉,有什么可在意的?”张舜卿自信地一笑,她原本生得就极美,面临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更是要精心打扮,姿色更胜平时,真如天女下凡光彩照人。
“退思未成亲时的事我不管,成了亲家里就是我做主。那些女子若是守本分,我也不会为难谁。如果她们自己不知死活,妄想些不该拿的好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我说了算,退思也不会干涉。”
“可是范家还有位老太太,小姐还是该多听听她的。”
“阿姑是个好人……但也只是个好人。如今退思偌大家业,一个好人是料理不来的,我这个做媳妇的,既然要管事就得拿权,阿姑是个讲道理,也容易相处的人,应该能谅解我的苦衷,不会跟我为难的。”
张舜卿想着这段时间范母在自己面前提心吊胆又努力装出仕宦人家老夫人体统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笑容一闪而逝。毕竟是个晚辈,私下笑话阿姑不大好。
她侧头看看,在她身旁,新娘凤冠上四颗东珠在灯光下烁烁放光。这种产自辽东的珍珠不同于市面上普通的南珠,腹里地区没有出产,都靠辽东女直部落的贡献。即使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间,这种珠子也极为难得,据说往往要牺牲几个采珠女性命,才能得到这么一颗东珠。正因为东珠难得,即便是皇宫大内,东珠也寥寥无几,向来为御用之物人臣不得用。
这次李太后一口气赏下四颗东珠,一向不参与朝堂争斗,如神仙中人的李夫人又送来全副头面,天子赏赐全副銮驾,又打发冯保带了尚膳监的内庖来张家备办酒席。为了让婚礼体面,甚至特意下旨罢朝一天,就为了让文武百官可以来喝喜酒,即便是公主出阁,也没有这么大的威风排场。这些安排足以证明,张家圣眷优隆如日中天,自己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但比起正牌公主还要尊贵几分,范母这个乡下老妇人又哪来的胆子对自己说三道四?
婚姻是家族的结合,不是单纯两个人的事。张舜卿过去对这种说法还颇为质疑,这段时间在范家亲眼所见,让她对这个说法已经无比认同。范家跟自己家相比,差距是在是太大了。不考虑财富和地位,就是眼界见识到知识底蕴,也相差悬殊。乃至范母为了讨好自己,特意预备的文房四宝以及瑶琴围棋,也艳俗不堪,根本入不了眼。如果不是为了退思,自己怎么可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和那些村姑去打交道?自己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也该为自己做点什么,把家里权柄交出来,这只能算是最起码的要求而已。
除了东珠,皇太后还将自己名下的两处田庄赐给张舜卿做嫁妆,皇帝也下旨赐京畿良田千亩,加上李夫人的馈赠,张舜卿这次出嫁光是收到的嫁妆田就将近八千亩,而大明公主的岁禄也就是两千石,两下对比,她怕是比公主的待遇更好一些。范家那些人,又哪来的胆子敢违抗她这个无冕公主?
这么算起来,退思倒是成了驸马……张舜卿忽然想到明天过门之后可以拿这个玩个花样,那坏人到时候肯定欣喜若狂的样子,又不禁一阵微笑。
阿古丽道:“自从回京之后,小姐笑得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看,跟当初完全变了个人。范进与小姐,大概就是你们常说的天作之合,本来就该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上只怕再没有一对夫妻能比你们更甜蜜恩爱。”
张舜卿微微一笑,“这也要多亏你帮忙,你对我的好处我也都记得,我那首饰匣里的东西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吧,算是个纪念。”
阿古丽摇头道:“在这里吃喝不愁,财富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只要看到小姐和老爷高兴,我就高兴,只要小姐能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就是最好的礼物,比任何珠宝都珍贵。”
张舜卿知道阿古丽的心事,她到现在也就是个奴婢,在这家里地位很尴尬。之前张居正痔疮发作生病数日,她说话就没多少人听,还得自己出头为她撑腰,这胡姬大概是有些担心。张居正对阿古丽也只有需要没有太多感情,加上又是个胡人奴隶,不愿意给她名分,这也是让阿古丽苦恼之处。
即将出阁的女儿,没办法干涉父亲的私生活,这件事不好解决。张舜卿只能考虑找个机会建议,给阿古丽多一些权力,但是成为家人的要求,多半无从解决。看着这胡姬,又不由想到范进家里的女人,那些人的情形与阿古丽其实也差不多,心态大抵也接近,由己推人,她的心里瞬间也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这股情绪就荡然无存。悲天悯人的情怀只能适用于他人,不能用于自己,等自己过了门,那些狐狸精,谁也别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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