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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情况,他立刻说:「我去打两个电话联系医院,你们别着急,回宿舍把老七的身份证学生证保险证拿上,让辅导员从车队找个车,跟门卫打好招呼。」
老五一来,我们都觉得有了主心骨。果然没用多久他就联系好了积水潭医院,辅导员和学院副书记此时也乘车来到医院门口,我们合力把老七抬上车放好,关上车门。
志强忽然一屁股坐倒在花坛上,说:「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出虚汗。」
这时忽然所有人都瞧着我,我才记起自己头上也流了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栽向地面。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叫唤,我想说:「别吵吵让我睡会儿」,但大概没能说出声来。
后来他们给我讲了老七之后的事情。学院的桑塔纳轿车把老七拉到积水潭医院急诊室,医生揭开纱布一看就说伤口太严重了要马上进行手术,由于送医及时,接合手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能保证恢复功能。辅导员在通知单上签了字,老七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一做就做了七个小时,志强他们从午饭时间等到夜幕降临,新闻联播播完了手术室大门才缓缓开启,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说:「手术成功了,幸亏伤口切面比较光滑干净,预后还是比较乐观的,只要积极复健,中指能恢复百分之八九十的功能。」
志强当时就蹲在墙角哭出声来。
老七保住了手指。那会儿我们都以为这算不幸中的万幸,可要是能重新选一次,我宁愿他那个时候变成残废,这辈子再也不要碰鼠标与键盘了。
因为一个月后,手指头还没长好,老七就疯了。
05
自从约定了同学聚会的日期,志强就每天发一条短信过来,内容不外乎是距离毕业十周年聚会还有多少天,建议自觉戒酒准备届时开怀畅饮,想向女神表白请提前拿号排队之类。
有一天我忍不住回了条短信,说:「老七现在还在那家医院吗,你上次去看他是什么时候?」
几个小时以后志强才回复,说:「那个谁还在那家医院,上次看他是四年半以前,怕他转院问了他爸妈一声,说一直都没换过病房,还在那个屋子,那张床。」
看到这条短信,我满脑子都塞满了有关老七的记忆。白天在公司稀里糊涂不知干了点啥,晚上坐地铁倒公交回来,在街对面的成都小吃打包个宫保鸡丁盖饭,买了半个西瓜拎上楼。室友没在,不知跟哪个姑娘鬼混去了,我们绝对不带姑娘回家,一来因为屋子太破太脏怕对方笑话,二来叫床声音大了楼下老头会向居委会投诉,因为开音响放日本小电影,我们被居委会大妈训了三四次了。
胡乱吃完盖饭,一边拿勺子舀西瓜吃,一边看电脑上的韩国KGL职业联赛的REP录像,双方的操作都厉害极了,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我这种废物拍马都赶不上的那种天才。这世界天才太多,碰巧我不是其中一个,这种感觉以前挺难受的,后来经常在北大清华的校园里走走,听那些穿的土了吧唧的学生聊聊天,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有些人学习十几年费了半天劲只能考上二流学校凑合毕业找个没啥指望的工作混吃等死,有些人刚会乱爬的时候就会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上小学路上没事干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一千位,随便一考就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利坚。
没辙。
老七也是某种天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的星际水平究竟有多高,只知道大三上学期他割断手指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跟他在战网上打过不少次1V1,一次都没赢过。
我用的是个战绩一般的小号,这样输了也不算太难受,一直以为老七不知道那个名为XXXXX的ID是何方神圣,直到有一天晚上,大家都没去通宵,熄灯后躺在床上闲聊,说起各自的战术风格,志强说:「自己全凭手快,其实没什么大局观;老三则擅长作弊式的小技巧,比如潜伏者卡bug死角,把核弹的激光指示点丢在别人冒血的虫巢上。」
我说:「我是个很平均的选手,各种战术都会一点,没有特别专精的,所以也没什么风格可言。」
这时靠门上铺的帘子后面传来一句话,老七说:「这话老子不信,打星际其实跟写字是一个道理,同样的一支笔我在不同人手里写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字,这宿舍里任何一个人坐在电脑后面跟我对战,老子都能通过风格把你们认出来,比如那个叫谢谢小星星的小号。」
其他人听不明白,我可吃了一惊。我大学的女朋友叫作小星星,分后以后为纪念她建了XXXXX这个小号,就是谢谢小星星的拼音,没想到老七不仅猜出我是谁,还把ID背后的意思猜出来了。这以后我在网上见到老七就默默遁走,再不敢跟他单挑,因为这家伙不光星际打得好,还懂心理学。
老七割掉手指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连校长都惊动了,好几个报社的记者跑到校园里来采访,辅导员每天给我们开会宣传记录,说谁敢透露一点消息,一定严肃处分。学院给老七办了一年休学,让彻底他养好伤再来重读大二的课程,医生在病历上明确写着:一个月内保持绝对静止,要恢复全部功能起码需要四到八个月时间。
但短短一周后老七就回到了寝室。他进门的时候我们正光着膀子热火朝天组装电脑,门一开,我们都愣了。我和老五因为他的事儿觉得良心不安,想凑钱买台新机子赔给他,志强和宿舍其他人一听纷纷表示要凑份子,大伙省吃俭用一人购置了点零件,攒了台配置还不错的机子出来,刚从村里买回零件,准备装好用纸箱打包,让老七带回老家去。
这时老七推开门,说:「老子回来了,刚想到一个新战术,快给老子台电脑用。」
我们呆在那儿,低头看他的手,他中指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手里握着根白萝卜。志强腮帮子动了动,没说出啥话来,老二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医生给你开出院证明了?」
老七说:「要啥出院证明,这两天辅导员没过来,老子趁护士不注意就走了,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人物怕这点小屁伤。赶紧开机,我想到个巨牛逼的空投战术,赶紧的。」
我们不敢违抗他,给新机子装好系统安好星际,放在靠门上铺。老四细心,这几天给他收拾床铺换了新床单被套枕套,垃圾扔了五个大塑料袋,老七却对铺位的变化视若无睹,爬上了床,按下开机键,等待开机的时间里发表了一句评论,说:「这个显示器有点拖影,影响微操。」
一分钟后windows启动的声音传来,他拉上帘子,再次把自己关进星际的世界。
我们面面相觑。
老二说:「这货真的脑子有问题了,指头可是断了啊,换成其他人碰一下都要疼得龇牙咧嘴,他跟没事人似的。我说这倒罢了,大伙都是食指按左键中指按右键,老七手那副模样可怎么握鼠标?」
然而键盘噼啪作响,老七似乎毫无阻碍地开战了。我踮起脚尖偷偷摸摸往帘子里瞧了一眼,发现老七的右手以很别扭的姿势向内弯曲,将无名指和小拇指放在鼠标左右键上哒哒点击,我从没见过有能这样灵活地使用这两根手指。我试着叫他,说:「老七你千万注意休息手指愈合最重要,辅导员通知你爸妈了吧,他们什么时候来接你?」
老七并不回答。他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全部感官和精神都集中在17寸显示器上面,割断了与真实世界的联系。
他盘腿坐在电脑桌前,穿着大一军训时的迷彩T恤,磨破脚后跟的袜子散发酸臭味道。他背微微驼着,脖子向前伸,脑袋尽量凑近屏幕,脸上映着闪烁不定红的绿的光。他抿着嘴,嘴角有干掉的白色粉末,头一动不动,眼珠却在眼镜后面滴流乱转扫视屏幕,我觉得他两颗眼球看的不是同一个方向,一颗望向画面中央奔跑的龙骑,一颗牢牢盯着左下角的小地图。
我说:「老七你听我说句话。」
他说:「妈的跟老子来这套。」这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网络那头的对手说的。
老七的眼睛发出了渗人的光,油腻的发梢因激动而起伏不定,他左手像钢琴般在键盘跳跃,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快速点击鼠标,游戏画面以我看不清的速度飞速切换,每个画面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秒钟,他在这一秒钟内完成建造、分兵、编队、出击、空投和骚扰,不出一点错误,像一台高速流水线作业的工业机器人。
我盯着他裹着纱布的右手中指,鼠标每次轻微挪动都会碰到伤口,那手指不断抽搐着,显然断指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手术一共缝合了一百四十针,这是志强告诉我的,用针线连接的断指被触碰该有多疼,只要想一想我就浑身汗毛耸立,可老七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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