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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萱笔记掇琐（第2页）

１９５３年，陈寅恪《给科学院的答复》最后一段：“碑文你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得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湮没。”积郁而发，底气充足，正话反说，语语相对，句句有声。

陈诗《丁酉五日客广州作》，可视为这段话的最好注解。

陈寅恪晚年诗中，凡出“老大”字样，似多可先联想郭沫若出处。

陈寅恪晚年诗，古典之外用了许多今典，黄萱笔记中留下了一些痕迹。可以推测，陈寅恪和黄萱谈过自己诗中的今典，黄萱虽未直接记录下来，但在工作过程中，她记录的陈寅恪言谈及查阅报刊等线索，对我们理解陈寅恪晚年诗，均很有帮助，如陈寅恪要查１９５７年４月２８日《光明日报》发表的《一位生物学家对文字改革的意见》，这是《光明日报》记者对秉志的访问记，说明陈寅恪非常关心文字改革问题。另外，黄萱对当时社会现实也有敏锐观察，她笔记中有一首题为《书所见》的五古，写当时在中大挤车的感受，真实而又风趣，不失为当年中大教员生活的生动写照，诗前有一小序：“交通工具供不应求，大卡车转调加入载客工作，仍拥挤不堪。”全诗如下：

一辆大卡车，载客驰南北，

冒雨过江来，人如罐中鲫，

既无门与窗，漆漆一团黑，

帐篷湿且低，气味闻不得，

个个赶时间，谁敢不沉默。

独有一少妇，支颐坐车侧，

皱紧双眉头，低声频叹息。

寄语如花人，何为多郁抑，

车子去若飞，拥挤只片刻，

路旁等车人，对你有羡色。

陈寅恪和黄萱说过，诗若不是有两个意思，便不是好诗。陈寅恪晚年诗，多用今典，恰是此话的最好注解。黄萱笔记中还有一处记陈先生语录：“朱子与顾亭林都是诗人，但都没有风趣。”此话对理解陈寅恪晚年诗也很有帮助，风趣和游戏的边界有时很难分清，强调风趣，说明自己作诗确有自觉的今典意识。

黄萱这首《书所见》既真实又风趣，诗中多用《秦妇吟》语词，如“支颐、如花女、路旁人”等，可见对唐诗的熟悉程度。《秦妇吟》是陈寅恪最推崇的唐诗，揆之常理，黄萱有可能给陈寅恪讲过自己这首诗，她记在笔记中，虽未必是要长久保留的意思，但足证黄萱是有诗兴的人，用风趣的语言表达自己的观感，让她和陈寅恪平时的交流更多了共同语言。

５．陈寅恪谈《秦妇吟》

《秦妇吟校笺》是陈先生名文。黄萱笔记中有两页单列题目《秦妇吟》，记录陈先生意见，虽主旨与以往观点相近，但更细密，更具体，明确提出秦妇是“阔人姨太太”假说，立此公案，以求将来证明，此最见陈先生治学趣味。陈先生过去认为《秦妇吟》写“故国乱离之惨状，适触新朝宫阃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黄萱笔记中记录：“唐亡后，王建称王，再讳前朝事更不必要。故必为与新朝有关系之故，当为此秦妇乃阔人之姨太太（宝建之□□或□□□）之事实。”可惜此处关键字未能识读，但意思似不难猜测。陈先生还结合自己抗战期间经历，对《秦妇吟》做了极高评价，以为比《长恨歌》更好，较以往“生平之杰构，古今之至文”的评价更明确。

现抄录笔记全文，因翻拍电脑图片时有模糊，个别文字未能识出或有误读，原笔记片断记录，偶有空白脱字处。断句依原文，书名号后加，未识字词，以“□”

字标识，明显笔误，直接改正，不再注明，抄录尽可能接近原貌，图片附后，尚乞博雅君子不吝赐教。

秦　妇　吟

陈先生于抗战时到香港前在香港商务印《秦妇吟校笺》（书上写昆明印），因没有书故不能校对，后来再于《岭南学报》（第一次在清华学报出版）韦庄是与王建同时人，建称帝，庄遂为宰相，有《浣花集》事迹都可考。

清戴名世集名《南山集》故后人把他改为《文溪集》。

此诗有关唐及五代历史。

看报或看历史材料最要紧要看是那一派人写的。

诗云“相公”是指周宝，他镇海观察使，韦周之事迹史可考，但宝时是属于唐朝的人，当时已不被讳。唐亡后，王建称王，再讳前朝事更不必要。故必为与新朝有关系之故，当为此秦妇乃阔人之姨太太（宝建之□□或□□□）之事实。但此为一个假说，留此以为公案，以待将来证明。《北梦琐言》是五代时代做的，所言李氏女条，正如抗战时之司机常迫女人与之结为夫妇，始肯带她逃难事。李氏女是从长安到成都，秦妇是从长安到洛阳。

王建之系统，是李光岩的系统即阿吉部党之打败……是李之力。

王建的像是高鼻深目，不像中国人。

此诗是写实，是亲见亲闻，这点比《长恨歌》更好。此诗在全唐诗没有，将来如要增补必须加入，万不可埋没此好诗。

要解释此诗，必须知道它的体材。这是唐末的诗，对仗很工整。“花如雪”乃杜诗所谓“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之时候也。“庚子腊月五”乃广明元年即八八一年一月八日也。

陈先生写《论再生缘》，开篇即说他从小喜读小说，虽鄙陋者也取寓目，中年后研治元白长庆体诗，穷其流变，广涉五代俗讲之文和弹词七字唱之体。所以他特别重视唐诗中的长篇叙事诗，从乐天《长恨歌》《琵琶行》到微之《连昌宫词》再到端己《秦妇吟》，均做过专门研究。陈先生对唐代长篇叙事诗的重视，源于他以诗证史的理念，因长篇叙事诗最宜记载真实历史事件，也最能展示诗人各方面才华。他不但高度评价唐诗的叙事传统，更身体力行，创作研究，双管齐下，从早年《王国维挽词》到２０世纪４０年代末的《哀金圆》，均是记录真实事件的长篇叙事诗。陈先生深赏《秦妇吟》，其实也是赞美中国诗史的叙事传统。

６．陈寅恪两信

黄萱笔记中时见夹入随手笔记纸条，记录陈先生留言，可视为陈先生书信，抄两则如下：告黄萱先生或胡先生或周先生

请查《西湖游览志》或《嘉庆一统志》（古籍上）“杭州西陵渡条”有说道：西陵乃钱塘江之渡口事否？

如有，则请加入陈卧子崇祯十二年所作《上巳行》“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句下。５．８告黄萱先生

论望江南词之前或后有“望江南之南”乃是实指，即南园南楼之南。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至双调望江南词中之“南”。

（原载《南方周末》２０２２年１月１７日，题为《黄萱笔记零拾》，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