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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言语了,万嘉桂下意识地看了凤瑶一眼,随即仿佛对茉喜的心思有所察觉一般,也沉默了。
文县地方有限,再大也是个县城,汽车一开动起来,转眼间便从女中开到了医院。这医院叫名是医院,其实不甚正宗,是本地一位传教士开办起来的,设在一处清清静静的小院落内,连医生带看护妇加起来,常年不会超过十人。
茉喜由凤瑶陪伴着进了诊室,脱了外面的小棉袄一看,伤口正是开在了右小臂上,是被剪子尖戳出来的一个血窟窿,并且正好戳到了血管,好在不是大血管,伤口被鲜血糊住了,看着恐怖,其实鲜血已经不大流淌,如果不来医院的话,茉喜也没有失血伤身的危险。医生一边为茉喜处理伤口,一边不住地抬头审视茉喜的反应,随时预备着听这小姑娘号啕一场。然而茉喜心神不宁地坐在木头椅子上,始终没有号啕的打算。
她不哭,凤瑶却是有了替她哭一顿的打算,“你怎么把剪子藏到袖子里去了?怎么还戳了胳膊?疼不疼?是不是疼死了?”
茉喜摇摇头,又抬手向上抹了抹凤瑶的眼睛。凤瑶的睫毛潮漉漉的,她想凤瑶没出息,不硬气,遇了灾难就要流眼泪,不是个女丈夫。
“真不疼。”她实话实说,“我不怕疼,你忘啦?”
不怕疼,不等于不知道疼。她不疼,是因为比“疼”更重要的人和事忽然一起来了,以至于她竟无心去疼。隔着一道白布帘子和一道漆成了白色的薄木门,外面站着、或者坐着,万嘉桂。隔了这么久再相见,茉喜感觉自己真如同着了魔一般,更爱他了。
医生为茉喜包扎了伤口,又给她打了一针破伤风针。凤瑶拿着一张纸单子出了门,穿过外间屋子时只又对着万嘉桂一点头,然后便出门穿过院子,到对面的小屋子里付钱拿药。隔着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子,万嘉桂看清了凤瑶的举动,但是也没有抢着过去帮忙。日久见人心,他要表白也不赶在这一刻。思及至此,他又回头看了诊室半掩着的房门一眼,这一眼看得有情又有绪,那情绪介于苦与酸之间,不明不白,无法言喻。
万嘉桂是个军人,虽然年纪还轻,但是已经闯荡了好些年江湖,见识了许多的血与火。他不是毛头小子愣头青,他是有纪律有主意的理性派。
理性派就应该四平八稳地向前走,走到凤瑶身边去,把她娶回家,和她生几个胖娃娃。凤瑶知书达理,不但性情平和安稳,做人做事也是通达正直、有礼有节。
而且,她还那么美。如一尊观音像,风吹不动雨打不倒。万嘉桂甚至相信她老了,老到八十岁了,也一定依然清贞端然,依然美。
这样一个女子,才是他万嘉桂的理想伴侣。
然而就在此刻,诊室的门帘一动,茉喜推门走了出来,一边走,她一边用左手笨拙地系着棉袄纽扣。右袖子鼓囊囊直挺挺的,是她的右小臂被医生用绷带缠了好些层,硬给她缠出了一条粗胳膊。方才在汽车里小小地闹了一路,她闹乱了头发闹红了脸。手指和纽扣纠缠着,发丝和她的目光纠缠着,她就这么纠纠缠缠地望向了万嘉桂,剪不断理还乱之中,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含着一点羞涩喜悦的光。嘴唇薄薄地抿出了棱角,她这一刻似乎是无欲无求,单只是羞涩,单只是喜悦。
然后,她小声开了口,同时抬了抬棒槌似的右臂,“好了,没事了。”
万嘉桂,不由自主似的,作了回答,语气不客气,像是老大哥训斥小妹妹,“傻了?挨了一剪子都不知道?”
茉喜微微一笑,大黑眼珠同时在眼皮下悠悠一转,转得光芒潋滟,转出了滴溜溜的珠光与水光。偏着脸望向窗外,她轻声答道:“高兴嘛。”
万嘉桂缓缓地把脸也扭向了窗外,姿态有些僵硬。茉喜方才那一飞眼一偏脸,在他看来,真是好看,好看得简直让他心里难过——多奇怪啊,她好看,他竟会难过。为什么?因为知道她不会是自己的,所以也容不得将来再有别人见识到她的好看吗?因为我得不到,所以要让旁人也别想要?
不能,万嘉桂随即在心中对自己摇了头。他想自己不是那么卑鄙的人,他心里连国家天下都装得下,这么广阔的心胸,这么坚定的意志,怎么会被个小丫头乱了格局?
这个时候,对面房门开了,是凤瑶拿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出了来。
如同见了救命星一般,万嘉桂一言不发地出门迎了上去,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大大地愧对了凤瑶,凤瑶暂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然而凤瑶并没有给他脸色看——凤瑶从来不对任何人甩脸子。对待万嘉桂,她的神情和态度都是端庄平和的,不卑不亢不温不火,让人挑不出她的失礼。
这是白家的风格,茉喜始终学不会,也始终没想学。对待外人,他们永远不肯翻脸,毕生不会破口大骂。他们只是冷淡,冷淡之中横着层层的礼节,一层一层,不动声色地隔断了双方的关系。非常的体面,非常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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