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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们一样,对于王耕地这个名字是陌生的,如同在乡下野坟地的一块粗糙墓碑上看到的一个名字。我是听我的朋友讲的,我的朋友是听他的朋友讲的。他的朋友是听他的朋友的朋友讲的……追查下去,这个真实的故事出自一个女法医之口。于是,到了我这里,一切都变得十分遥远了。
我的朋友对我讲起王耕地,是在一个雨天。这个雨天和王耕地的悲剧的一生不断出现的奇怪的雨天已经毫无关联,只不过是淅淅沥沥的冷雨让正与我煮酒论文的朋友想起他罢了。不过,读过这个故事之后,每逢下雨的日子,你总会打个冷战,然后蓦地想起王耕地这个名字来。
几年前,王耕地在这座古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也许是他普普通通人生中最辉煌的一件事了。不过,很快地,一切都像他那条简单的生命一样,随风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我们都还活着,而且未来很漫长,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慢慢地重温王耕地生前的一些经历,甚至,我们可以一起回到他的童年时代。
王耕地出生在临潼县的一个村子。他爹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动词名字,也许是因为他爹除了耕地种地再不会干别的,也许是老天的意思,不管怎么说,这个名字控制了他的一生。他挣扎过,奋斗过,但是结局是换来了一粒枪子。
王耕地出生那天,下雨,他的第一声并不嘹亮的哭声被淹没在博大的雨声中,没有引起除了他爹娘之外的任何人的注意。就这样,王耕地默默无闻地来到了这个世上。
大约在他八岁那天,他娘死了,那天也下雨。王耕地看着一群人把娘抬走了,却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凄冷的雨中,白色的灵幡和猩红的棺材格外耀目,它们越来越远,而王耕地麻木地坐在门槛上,只是呆呆地望着。
不久,爹领着他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来到了另一个村子。爹把他交给了一对没儿没女的老夫妻,转身就走了。天又下起雨来,透过雨帘,王耕地紧紧盯着爹越来越小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一次头看看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不知道爹把他抛弃了,他不知道他从这个雨天起直到二十年后被枪决,再也没有见到爹一面。他什么都不知道,正像此时观看他一举一动的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一样。
王耕地转眼长大了,而这个时候,他的养父早已经死去,只有他和养母相依为命。
这一年,武装部到村里征兵,王耕地报了名。他的身体像牛一样健壮,顺利地通过体检,得到了一纸通知书。
离开村子那天,老娘送他。天阴了,冷雨冷雪漫天飘落。王耕地回过头,看见老娘孤零零立在雨雪中,花白的头发不停地抖动,眼睛就湿了,他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路。
三年军旅生涯,没能改变王耕地的命运。退伍后,他又回到了那个村子——后娘已经死了,他成了一个孤哀子。生活一如从前,还是耕地种地,吃了睡睡了吃。因为穷,村里没有女人嫁他。
有一天他没事,到村子外闲转,在一个错误的地点一个错误的时间遇到了一个错误的人。
错误的人真挚地对他说:“王耕地,你去抱几个俑头吧,我给你钱,你就不用种地了。”
那个村子离一个举世闻名的古墓很近,当时那里的文物刚刚发掘和修复,管理体系还不完善。
于是,王耕地就乖乖地去抱俑头了。那夜月黑风高。
当他第三趟抱着俑头返回村子时,天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暗暗高兴,因为大雨一冲,脚印就没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震惊中外的盗窃案就在他的无知和愚昧中悄悄发生了。
那两个人只给了王耕地很少一点钱,靠这点钱是不可能让他彻底摆脱黄土地的。王耕地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
不久,王耕地在县城火车站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戴着红袖标,维持秩序。
一天,他正在站台上工作,天又下起雨来。这时候,他已经能够预感到什么了,抬头看看天,不由得抖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难道又要出什么事吗?”刚说完,一副冰凉的手铐就铐在了他的手腕上。
王耕地因为盗窃的是国家特级文物被判了死刑。
枪决王耕地的前几天,一个女法医去了他的大牢。王耕地羞赧地说:“我是活不了几天的人了……想跟你说一会儿话,能行吗?”女法医有点犹豫。王耕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不听,那我这些话就再不会有人听了……算了吧。”女法医的心酸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王耕地抬头望着屋顶,慢慢讲起了他从小到大的经历以及那时不时就出现的雨……
终于讲完了,王耕地舒了一口气,说:“唉,我这一辈子也没有个亲人,死后尸体都没人收。你是我最后见到的一个女人,我只求你,在我死后,你走到我身边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行了。能……能行吗?”
女法医心中一阵悲凉,低下头去,挤出两个字:“行。”
这天,女法医从市场买菜回来,骑单车走在街上,突然天空一声霹雳,大雨就泼下来,她陡然想起——今天枪毙王耕地!
一切都晚了。
女法医目瞪口呆。
王耕地死了,像他的出生一样无声无息。他最后的一个要求没能实现。
几年过去了,人们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活着的人还活着,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们——或者说我们——依旧挤公共汽车、约恋人去跳舞、和卖菜的商贩讨价还价、携妻带子到快餐店度周末。
只是,雨还是会落下来,飘飞在每个人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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