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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宛低头细想,眸中一片沉静:“不对……如果阿娘假死逃脱回了龟兹,又有谁还一路追杀她?阿娘说,她快要临盆的时候在库车城有遇到刺客……“
他眸中泛起恨意:“当日我也以为,若艾娜她回了龟兹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未尝不是好事;但半年后,天家宣我进宫,却是那日上官赞德为我换酒之事事发,被处以黥面之刑,特地宣我为监刑官,看着她受黥!①也是那日,天家笑着告诉我,她早已遣人一路追至西域,她要杀的人,不可能逃得过……“
阿宛看着窗外那大明宫的雕梁画栋,一阵寒意自阿宛背脊后窜起,冷汗涔涔而下。这是什么样的人间修罗场!爱不能爱,善不可善,母不母,子不子,那九重天阶上苍生臣服的荣耀,竟可以让一个人心恶毒至此!
她有些瑟瑟发抖,轻轻道:“这……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好歹……你们也是她诞下的血脉……”
李成器亦望着那堆金砌玉的大明宫,点点宫灯,滟滟的红光似血染就。
半晌,他黯然道:“她的心太硬了,什么人伦,亲缘,情爱,只要触犯到她想要的权势,就会立刻化为齑粉。她本不在意艾娜的生死,她只是容不得一点背叛与不从。她想让我们知道,她想要碾碎我们或我们在意的人,是多么的轻易……”
阿宛叹道:“可这样的皇家,这样的亲人,可是连陌路人都不如……”
李成器坦然一笑:“佛法云,勿偏于我上,而更生忧恼。住在箪瓢陋巷的人羡慕我繁华绮丽的富贵,我向往俗世种种天伦之乐,皆是庸人自扰。这世上原本没有任何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活着。”
阿宛点点头,竟不自觉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苦笑着,抚上她的脸:“十几年前,我派探子去库车城打探,那苏巴什佛寺的佛塔下果然有……午夜梦回时常自责心疼,不知那未出世的孩子会是何模样……直到我看到你,你的眼睛,真的和她一模一样……可是,你们是如何躲过这场追杀的?“
阿宛把这些年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李成器才知道探子找到的那具带着胎儿的尸骨并不是艾娜,而是苏克莎的家人。这样的阴差阳错让他痛苦了十几年,却也保住了她们二人十几年的平安。否则,以天家那执拗的个性,艾娜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
他也才知道,比天家更执拗的,便是阿宛。她与阿乐两人孤身从西域到中原,在等待中磨砺爪子,终于让她们等到了机会杀了曹玄表,为她阿娘和阿爷报了仇。那夜但凡运气差那么一点,就会变成他们父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想到这里,李成器又生气又心疼,又恨自己那夜为什么如此谨慎,若早早相认,还能帮她们一把。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夜,仿佛把这半生未说的话都说尽了。
她想起一件事,轻轻抓着他的衣袖:“殿下…………”
李成器打断她:“阿宛,你……现在可愿意叫我一声爹爹?”
阿宛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下酸楚,终于喊出一声轻轻的“爹爹……”
李成器静静望着她如水清亮的眼睛,眼中亦浮出泪水。
西风楼上,此时并没有来自西域的猎猎西风,只有这八月长安的清风如许,吹散这笼罩了十几年的迷雾。终有那离散许久的另一个魂魄,在此时找到心安之处。
两人在台阁上坐着聊了良久。
李成器问:“我知你不喜拘束,你今后做何打算?”
阿宛回想这一日,从齐国公府至曹府,至梨园,再至宋王府,短短几月,人生却已天翻地覆,不由轻叹道:“我现在在梨园中做一个民间艺人,倒是自由自在。但我去曹府之前,就决意不再担了这个崔宛儿的身份,阿爹……崔宗之、崔姑母还有摩……”她骤然想到那日看到的莲花灯,心痛得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不得不停下喘口气,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来世结草衔环再来报答!但崔日用此人,我实在不愿意再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点头道:“此人奸猾,利己为上,确不可深交。阿乐的际遇,就是例子。”
阿宛却眼泪滚滚而下:“阿乐……阿乐就是怕会被他再逼着嫁一次,那日她自己就用剑划破了脸,深可见骨……她所爱之人,亦是个怯弱自私之辈,她早已死心,只求日后于洛阳小院中安度余生……”
李成器不想阿乐那样纤细文弱的样子,骨子里竟也是如此决绝的性子,不禁叹了口气:“你们龟兹女子呀,真是一个比一个更刚烈……”
阿宛挂着眼泪,却笑道:“就是因为我那么刚烈,才能杀了曹玄表,为阿娘报了仇呀!”
李成器心中一窒,想到刚才阿宛哭诉着艾娜的惨死,他看向远处街衢中巡过的金吾卫,眼中掠过一道少有的冷意:”我已不是当日在武皇鼻息下苟延残喘的李家皇子,若早知曹玄表这厮作下的孽,哪里还需要你们在崔家借着联姻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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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宛急急地说道:“爹爹,虽然崔日用他……但是其它崔家人都很好,真的!”
他慈爱地摸摸她的头:“你呀,这样的冲动性子…………现在才担心牵连别人,是不是太晚了?”阿宛低着头嘟嚷道:“……那以后闯的祸就交给您宋王大人搞定了……”
李成器哭笑不得,轻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脑门:“还有以后?你现在是孤身一人在梨园里,还是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了?”
阿宛捂着脑门,突然想到裴迪,忙拉着他的袖子把裴迪他帮着一起布置现场,一起演戏的事也说了。李成器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只得叹道:“你们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儿!真是什么事都敢做!”阿宛吐吐舌头,不敢应声。
他看着阿宛俏丽生动的样子,生起一个念头:“这个裴迪,可是钟情于你,才这样拼死相助?”阿宛一时愣住了。从初见时那个圆胖可爱的小孩到现在十三岁的健硕少年,裴迪在阿宛心中一直就是弟弟而已。她想了半日,支支吾吾地说道:“不可能!一是他本就年少顽劣,二是他早就看曹玄表不顺眼,三是……三是他早已知道,崔日用把我许配给了摩诘……就是王家长子王维……”
李成器沉吟道:“王家十三郎少有文名,出身清贵,又丰姿郁美,妙年高洁……崔日用这次倒是没有乱点鸳鸯谱。你和他,也算青梅竹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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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则天时,上官婉儿忤旨当诛,则天惜其才不杀,但黥其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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